自己不敢开口的事情,是这女子只需要淡淡的一句话就可以做到的,其他人鸾梓阳连考虑都不用考虑——能让自己皇兄低头的人,数来数去也就这两人,他总不可能跑到苍月的皇帝面前求情。
于是,只能求这个女子。
可是,思及自己方才的态度……
鸾梓阳深深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一抹苦笑,声音低低地道:“对不起……”
这句道歉是真心的,鸾梓阳羞得几乎无地自容。
事实上,自己讨厌对方根本就是迁怒,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只因自己的皇兄叫了她一声“末主子”,他便觉得是折辱了皇兄,因而对她生出了厌恶来。
对方不懂阵法更不应该是他鄙视的理由,人无完人,即便是自己的皇兄,十一年前惊艳了东璃皇族,惊艳了天下武林,最后不是也在另外一人手下败得体无完肤。
这般想着,鸾梓阳心里悄悄吁了口气,觉得这段时间的压抑似乎一瞬间消失无踪了,心下顿时轻松了很多。
抬起头,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鸾梓阳正式地躬身道歉:“对不起,梓阳无礼,请姑娘见谅。”
苏末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在九罗时,我与三皇兄曾去找过皇兄,传达了父皇与皇室宗亲的意思,希望皇兄早日回东璃接位。”鸾梓阳说着,脸色隐隐有些发白,焦急与不安没有丝毫掩饰地表现在脸上,“皇兄没有答应,反而命我们早些回去,但我与三皇兄阳奉阴违,在经过沧州时,听到苍月朝廷要举行士子科考,三皇兄临时改变了主意,伪造身份通过了乡试,抵达苍月帝都国子监应考,最后考进三甲,被代表皇帝陛下殿试的内阁大学士点为状元。”
而他,暗中又返回时,他们几人还在九罗的问州需逗留两日,得知他们下一步的去向时,他先一步到了虎城恭候。
然后,就发生了昨天晚上酒楼里的一幕。
苏末静静地听到这里,点了点头:“不错,看来也是个文采不俗的年轻人。”
可现在,问题的重点已经不是文采好不好了。
鸾梓阳苦笑道:“我只是捉弄了姑娘一遭,就被皇兄丝毫没有留情地教训了一顿。三皇兄伪造身份进了苍月帝都,曾因驾前无礼被罚了廷杖,后来又三番两次对皇帝陛下无礼挑衅,姑娘当能想象得到,皇兄怎么可能轻易饶他?”
只怕若没人护着,不死也得半残。
身在帝王之家,兄弟手足之情从来就是一个奢望。
东璃皇室虽比其他几国平静许多,阴谋算计、兄弟相残之事几乎没有发生过,身为储君的皇兄,也从来不曾刻意打压过兄弟。然而,这不代表他心里有多重视这些兄弟,鸾梓阳心里清楚地知道,一旦有人惹到他的皇兄,淡薄的兄弟情谊绝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尤其是,三皇兄惹到的是苍月的皇帝,这比惹到皇兄的后果,只会更加严重。
鸾梓阳根本不敢想象,一旦落到皇兄手里,三皇兄会有什么下场。
苏末道:“他对皇帝陛下无礼,谢长亭又是怎么知道的?”
“皇兄手下有密探,我们的事情,只要他想知道,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
这倒是事实,苏末心下明白,长亭也从未曾刻意隐瞒他手下有密探之事——并且,想也知道,绝不可能是一般的探子。
“我倒是想知道你们这么做的目的。”苏末道,“明知道会惹怒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鸾梓阳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与三皇兄只是想知道,让他抛弃江山大业也抛了自尊而甘心俯首相随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者是天帝下凡?”
三头六臂,天帝下凡?
若真长了三头六臂,说不定谢长亭倒是愿意与妖魔鬼怪来一场轰动三界的世纪大战了。
“现在呢?”苏末问,“做这一切,觉得后悔么?”
鸾梓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后悔与不后悔,又能怎样?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不如你告诉我,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苏末说着,却似突然感应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主厅的方向。
一身雪衣的苍昊负手走了出来,抬眼之间,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苏末,凤眸深处闪过一丝暖色,唇角微微勾起清浅的笑容。
他的身旁,一身玄色长衫的谢长亭,身形高挑挺拔,表情依然淡然沉静,如千年不变的常青树。
鸾梓阳背对着主厅方向,所以浑然没有察觉,眼眸微敛,望着与凉亭相连的回廊处,眸底流露出丝丝迷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皇兄铁了心,怎么做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那么,鸾氏皇族只能遵从他的决定。”
苏末悠悠道:“为什么不考虑换一位储君?”
“怎么可能?”鸾梓阳摇头苦笑,虽同样的问题方才苏末已经问过,但这一次他心里却没有升起丝毫怒气,“你并不知道皇兄在东璃皇室以及子民心中的地位,那是皇室中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相比的。甚至于,即便没有任何兵符帅印,皇兄却有着可以号令东璃举国上下所有军队的莫大权力,真要废储,皇室将马上陷入一场毁灭性的动乱。”
苏末道:“谢长亭十一年没有回东璃,如此漫长的时间,对于野心者来说,无论是暗中积攒势力,或者筹谋部署邀结党羽,都是最佳时机。十一年的时间足够充足,明的暗的,可做太多事情,稍有心计者,想要夺得皇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皇兄在东璃的……咳,影响力。”说完这句话,鸾梓阳突然抬起手捂住了胸口,眉头微微一蹙,一缕血丝缓缓溢出嘴角,慢慢吸了口气,胸口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艰难,却仍是低声道:“莫说父皇心里的储君人选从始至终只有皇兄一人,即便……即便是皇族兄弟宗亲,也从来没有人会或者敢生出如此想法,从来没有过……所以,哪怕皇兄已经十一年没有回东璃,废储这个话题,在东璃朝堂上,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提及过。”
苏末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角鲜红的血丝,淡淡道:“受了内伤?”
“应该是没有大碍。”鸾梓阳缓缓摇头。
昨晚被皇兄一脚踢到胸口,当时只觉得疼痛难当,但到底是忍下来了,况且也没想到会受这么重的内伤。
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久,虽是忍不住吐血了,但练武之人,除非手脚残废,其他的只要不死,总归是没什么事的,无非受几天罪而已。
“我去外面找个客栈先住下来,你……”语气顿了一下,嗓音带着些恳求的意味道:“请姑娘帮了梓阳这个忙,日后有需要用到之处,梓阳定倾尽全力以报答姑娘今日之恩。”
“你确定只是需要留下来多待几日?”苏末淡淡一笑,“为什么不求我直接要谢长亭放过你那三皇兄,这样岂不是更好?你留下来,也不一定就能救得了他。”
“我知道。”鸾梓阳道,“但做错事,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我只能尽最大努力让皇兄留下三皇兄一条命就好。”
苏末懒懒地瞅了一眼站在厅外的谢长亭——表情沉静,眼神平淡如水,对鸾梓阳的话恍若未闻,敛着眸子,连眼角都没有动上一下。
苏末心头倏然闪过三句话。
温雅恬淡的外表,千年不变的执念,铁石一般的心肠。
当真是铁石心肠……谢长亭,说来,也是个奇特的人呢。
“算了。”苏末叹了口气,“本姑娘便做一回菩萨,今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替长亭做了主,不会再追究,但你与你的三皇兄,最好这一生都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否则谁也保不了你们。”
鸾梓阳愣了一下,猛然抬起头,低咳了一声,才缓缓道:“姑娘此话……当真?”
苏末轻睨他一眼,“本姑娘从不打诳语。”
鸾梓阳闻言,几不可察地扬了下嘴角,终于彻底松了口气,低声道:“梓阳谢过姑娘。”
话音落下,胸口疼痛愈发加剧,面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痛色,鸾梓阳心知自己需要马上去找个地方休息疗伤,大概还需要抓些药请人煎了服下,否则这伤,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好得了。
“梓阳先告辞了,在三皇兄抵达之前的这段时间,梓阳大概不会再出现,一切就拜托姑娘了。”说罢,忍着剧痛,深深弯下腰正式行了个礼,直起身便往院子外面走去。
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独自出门去寻大夫住客栈?是不是太冷血了?
若在以前,对这种情况,她绝对是冷眼旁观,其他人的命关她何事?不过现如今,经过柔情蜜意的调和,苏末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肠已经是柔软得太多了。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砍在对方后颈,任由鸾梓阳的身体在眼前软软倒下之后,苏末才淡淡唤了声:“有活着的人么?过来把他抬下去,好生照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