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绕着西苑宫墙跑了几圈,沈无言已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得不感慨京城天气实在变的太快。
想着昨日还是夏天,谁知道今天天气就开始转凉,所以刚出门穿着单衣,明智的又回去换上了一身厚衣服,以至于这跑起来难免拘束许多,也加重了负重。
不过根源上还是近些天跑步渐少的原因,身体胫骨上也未曾舒展开来,所以才跑了两圈,就会这般困难。
脚步渐渐停了下来,沈无言抹着满头大汗看着漫漫天光,吸着这清晨清新空气,不由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几百年后的那些人在干嘛,如此好的景象,就变成了那般模样,实在让人不爽。”
“沈公子不爽,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声音稍显玩味,却又夹杂着许多无奈。
回头望去,那身着儒袍的老人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沈无言目光微怔,好奇道:“徐阁老也过来玩?”
“你看这像是在玩?”徐阶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将额头上的汗珠擦干,这才轻笑道:“来京城十几年,这样也有十多年……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沈无言知道他说的是跑步,不过以前倒是没注意到他过来,想来是时间上的问题,想起这老头在内阁中勤劳的模样,却又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阁老精神还是这般好,不过想来可不是晨练的结果……”沈无言悠悠的说着话,顺势走近一边的一间凉亭之内。
徐阶跟着也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轻笑道:“那老夫倒是要听听沈公子的高见。”
沈无言连连摆手,眼中含笑道:“高见当然称不上,但见地却是有一些的……徐阁老能这般老当益壮却是因为心态问题。”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徐阶却又是大笑起来,忙道:“心态固然算是一点,心情好了自然舒坦许多,至少比起高拱那小子轻快许多。”
“阁老何必非要针对高先生?”沈无言微微叹息一声,他自然是清楚徐阶与高拱之间的嫌隙,当年高拱是徐阶一手提拔起来的,但高拱却并不领情,还常常与内阁大学士郭朴给徐阶找麻烦,于是矛盾就此升起。
“徐阁老以为提拔了高先生,给了他诸多好处,他就要感激你,可高先生却不这般认为,他身为裕王府讲官,在裕王最困难之时给了最深刻的帮助……话说的不好听一些,徐阁老致士之后,未来大明的首辅也必然是他高拱的。”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轻叹道:“沈公子说的却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至于这般和我较劲,那胡应嘉虽说是我同乡,但却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今因为这个小小的御史,他高拱竟然跟我吹胡子瞪眼……”
“不至于吧。”沈无言近些天倒是没有在意过朝廷里的事,每天跑步回去,就要去裕王府为小皇子上课,关于朝廷里的事,还多是从王世贞那边听来的。
看着沈无言这一脸疑惑,徐阶脸色逐渐平和一些,大抵确定此事与此人无关,这才放下心来,苦笑道:“也不知道那胡应嘉怎的就知道高拱的一些把柄,于是一纸奏疏上了上去,若非陛下病重,奏折被内阁挡了下来,高拱难逃牢狱之灾。”
“陛下病重?”沈无言轻疑一声,自从他斩了景王之后,倒是有些日子没有进宫,据说是陛下在闭关,但想来这说发又有些滑稽,不过也不必深究。此时听来,竟然是病重了。
很快便忽略了这一点,沈无言忙又道:“奏折上的是些什么内容,竟然能让一名内阁阁臣有牢狱之灾……”
“胡应嘉弹劾高拱趁着陛下病重擅离职守,将值庐内的一些物品带走……”
沈无言不由一愣,笑道:“这算个什么事,当年严阁老在的时候这些事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说着话时,沈无言便看到徐阶一脸的愕然,于是他不在说话,开始等着徐阶来解释。
徐阶轻笑一声,冷冷道:“沈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当年严嵩在时陛下可还精神的很,如今陛下病重……他老人家一声最为忌讳的便是大臣们另有所图,高拱这般做,难免让陛下怀疑别有他想……”
“哦……”沈无言心中微动,倒不是为胡应嘉这篇奏疏毒辣而感慨,而是因为对眼前这老人对陛下心思猜的滴水不漏而惊讶。
“阁老果然是高明……那个,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徐阶摆了摆手,微笑道:“说是近些天在裕王府谋的差事……若是不出意外,那位小皇子便是大明的太子,沈公子那便是帝师了……”
话语并未说完,但沈无言听来已然又是一身冷汗,于是他更加肯定,今天能偶遇这位大明第一人绝对不是偶然。
步子缓缓停下来,沈无言回过头微笑道:“如果徐阁老愿意,我这就回苏州。”
“不急,陛下也许近些天就会召见你……你还是要好好准备。”徐阶收起笑容,低叹道:“希望沈公子不要忘记,你我的友而非敌……倒是某些人一直在利用沈公子。”
远处烟柳巷子深,沈无言步子逐渐加快,心中却暗付道:“某些人利用?老家伙说瞎话却也不皱眉头,说是友……不过一样是在利用。”
……
天色尚早,亭子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过来,直到天逐渐亮了些,徐阶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另外一个老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而来。
“呦,阁老也有心情来这。”
未等徐阶说话,那老人已然开口,他走进亭子坐下,微笑道:“本来说京城总算安宁几天,谁知道刚过来又出了事。”
“何心隐出现的地方,那就一定是有不平事呢。”徐阶轻笑一声,此人虽说也是心学,但毕竟学派不同,且何心隐太过激进,他并不太喜欢。
不过对方毕竟学识过人,虽说如今并未在朝为官,却依旧不可小视,严嵩之所以能有今天,和何心隐的暗地里运作脱不了干系。
淡笑一声,徐阶缓缓起身,一抱拳道:“何先生来京城便是客……可惜在下公务缠身,无法招待……”
“不妨事,就在这亭子闲聊几句便可。”何心隐缓缓起身,拉着徐阶的衣袖,轻声道:“当年与唐顺之谈起徐阁老时,我便说徐阁老定然能有一番作为,果不其然……”
所谓唐顺之也是心学巨子,官位虽说不高,但世事精通,虽说是一介文人,但曾经对戚继光的兵法韬略上,也有巨大帮助。
听着这番奉承,徐阶很清楚这其实只是开始,而此人非但不是一个乐于奉承的人,还是一名嫉恶如仇之辈。
于是他心中十分急切,希望能早些脱身,连忙道:“内阁之中还有很多事需要回去处理,不如另外找个时间在于何先生详谈?”
“既然是这般,那老夫就去找高拱那小子谈谈。”何心隐这般一说,便要起身。
听这么一说,徐阶却又怔了怔,忙拉住正欲离开的何心隐,忙道:“无妨,无妨。就在此地,何先生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
“指教谈不上,只是想告诉徐阁老一些关乎身家性命事情。”何心隐面带微笑,但声音却愈发强硬起来。
“从张璁到夏言在到严嵩……徐阁老经历的权谋斗争实在不少。而今终于熬出头了,朝中再也无人能与你相抗了,你以为高枕无忧了,但事实是这样吗?”
徐阶怔了怔,忙摇头道:“身居高位,定然会有更多的麻烦,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
“阁老既然清楚这些,便就该早早的致士回家,急流勇退方才是正道。”
徐阶沉默了,隐忍多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如今这权柄天下,然而刚获得这一切,忽然出来一个人让自己丢掉这些,如何舍得?
看着徐阶黯淡的神色,何心隐轻叹道:“徐阁老你不同与严嵩,对大明却是有用之才,但这江山终究是他朱家天下,陛下他是老了,愿意将朝政一切都交给你……但裕王他呢?”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的确如今陛下老了,而且愈发专注于长生之道,所以自己才能专持着朝政,但裕王一旦继位,那么自己便是他最大的阻碍。
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总要安排一下……何先生的话在下受教,多谢。”
“你我曾并肩过,所以希望你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另外何必去针对沈无言,那书生就连我都看不透……”何心隐无奈道:“当年蓝道行说能挽救大明于危难的有两个人,其一便是张太岳,另外一名就是沈无言。”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张居正的确有大才……未来这一切都要交给他的,倒是沈无言……即便我不这般,裕王岂能放过他?”
“如今朝廷都传开了,能斩一个皇子,那便能斩另一个皇子。”何心隐微笑道:“照我说这些都是放屁,沈无言怕是也不屑于那皇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