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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耳房的丰年听到宅门外的马车声,老早就跑出来等着,瞧见小蛮扶着罗衣从外面走了进来,忙上去迎道:“您回来了,夜宵备好了,您用一些吧。”

“不吃了。”

罗衣看着他那殷切的样子,看了一眼偏房的位置,说道:“杜薄呢?”

果然,丰年脸上一闪讪色。

“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小蛮诧异,回头看罗衣,那人神色如常冰冷,说道:“回屋去吧。”

这么晚不回来想必定是留宿花柳了,小蛮不快,横剐丰年一眼。

那人抱屈,杜薄管不住心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真是窦娥冤。

正腹诽着,丰年瞧见宅子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晃晃悠悠的,不用想就知道是杜薄,他进退两难的模样被小蛮发现,也回头看了一眼。

“夫人您看,是不是公子回来了?”

小蛮马上说,丰年恨不得掐自己,心头颤悠悠的看了眼罗衣,只怕杜薄今日又要挨一顿毒打了。

罗衣回头看,只见杜薄衣衫扯开,搂着里面的白衣,手里拿着酒壶,一步一晃的过门槛,这趔趄的模样让丰年哭笑不得,跑过去扶他。

“我的公子哎,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啊。”

丰年架着他,杜薄身上的酒味险些熏死人,便想着往偏房里去。

“杜薄。”

不过罗衣并没有放过,而是冷冷道:“宿醉而归,你找打。”

丰年听这话害怕的紧,求情道:“夫人,您看公子醉成这样……人也神志不清的,不如先让他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您明天……明天再盘问吧。”

盘问?

这个字明显冒犯到了罗衣,丰年也忙闭了口,没想到罗衣沉默着点头,他如临大赦般松口气,嘟嘟囔囔的推搡着杜薄。

“罗衣!”

谁知杜薄一声吼,把院里的所有人都吼懵了。

丰年更是连魂都丢了,看着杜薄好似看着一堆死肉,切齿道:“公子。”

“罗衣啊罗衣。”

杜薄像是念咒一样,伸手推开丰年,随后踉跄着往前几步,又顺手推开罗衣身边的小蛮,正视着发妻,伸手指着其鼻子:“你个悍妇!”

“公子!”

丰年立刻冲上去攥住他的手指,连哄带喊:“公子公子!咱们先回去吧!你就听奴这一回吧!”

明明是十分严峻的情形,小蛮却低头偷笑一下。

罗衣瞥眼,说道:“小蛮,丰年,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吧。”

“是。”

罗衣的话,府中无人敢不听。

而且看着架势,肯定是要武打,杜薄这不要命的行为,谁劝谁遭殃。

那两人走了,杜薄往后晃了一下,皱眉道:“罗衣!”

罗衣面无表情,也不想理他,转身要回去。

只是刚打开房门,杜薄就冲撞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但是脚底下在那门槛处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罗衣厌恶的扯回自己的衣袖,垂眸看他。

“罗衣……”

杜薄也没起来,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然后扶着门框一点点的站起来,脚刚一跨过门槛,就连绊几步扑到罗衣的怀里。

那人没躲,接住他。

“罗衣。”杜薄声音低沉,“你就这么容不下平年吗?”

罗衣闻言,一把将其推开,这回杜薄站得稳,说道:“悍妇,你就是个泼妇!”往前几步,呼吸急促,“咱我二人成亲十四年,你自己数数,你一共打了我多少次!”

罗衣皱眉。

“你自己也记不得了吧。”

杜薄拍着胸口,痛心疾首的说道:“一次又一次的对我动粗,叫我被这……被这靖安城的人耻笑!只有平年……她懂我,知我心思,你什么都不懂!”

“一个秦楼楚馆的贱籍,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把她带回府上。”

罗衣的语气还算冷静。

“杜薄,趁我还没发火,赶紧滚出去。”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杜薄非但不怕,反而再次抓住她说道:“你打啊,我可是你的夫君,哪有你这样的夫人,成日打我!成日打我!!成日!打我!!!”

他干脆嘶吼了起来。

罗衣面色微动,将要勃发的怒意忽然消散不见,盯着杜薄,那人气极反笑,眼睛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哭了。

“罗衣,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杜薄声音颤抖,像是自嘲:“杀了我,换一个高大威猛的夫君,省的日日面对我这个臭书生,天天酸文弄墨的,连个长刀都举不起来。”

“杜凉言你……”

罗衣表情有些难堪。

“你心里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杜薄哈哈一笑,痛苦的皱紧眉头,“我知道当初老太爷也没看上我,不过是顾着两家的面子,才乱点这鸳鸯谱,我知道……”

他剧烈的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撕心裂肺的:“我知道你那时候有属意的人!”

“杜薄!”

罗衣忍不住喊道。

杜薄充耳不闻,苦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习武时的那个大师兄,段白……呵呵段白是吧,他多厉害啊,知道你我定下婚约,拎着领子把我扔出去,打得我半个月水米不进哈哈哈。”

“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你把我捆起来,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说我杜凉言是个怂包……我拳脚不好……可我……我就是喜欢读书怎么了!我喜欢读书!罗衣!我从一开始可有招惹过你分毫!明明是老太爷定下的婚事!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杜薄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肩膀抖着,眼角涌出一颗硕大的泪珠来:“可我并没有倾心的人,那时瞧见你这般漂亮,我心里欢喜的很,挨些打也没什么,可是你说我不懂你,不就是厌弃我吗,你何曾懂过我?罗衣,你何曾知道我的心思!”

“你就……”

他上前狠狠掐住罗衣的肩头,刺痛的感觉让罗衣唇齿微抿,看着杜薄醉熏的脸庞越靠越近,最后低下头去,气若游丝:“你就只会打我,一次又一次的……往死里打我,你就那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我想近你……都不行,十四年了罗衣……我就是想近近你都不行,以至于我现在……怕极了你,再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罗衣心下茫然,接住他的身子。

谁知杜薄借酒发了性子,推搡着她到卧房去,直把她压到榻上,似乎怕罗衣会反抗便用了老大的力气,可她并没有动作,只是看着身上那人。

失意落魄,眼神痛苦,酒醉着。

“罗衣……”

杜薄喃喃道:“许我一次,就破例多许我一次,我会很疼你。”生怕罗衣拒绝,急切的在她裙下摸索着,手指翻过那层层叠叠,“你是我夫人……就让我多碰碰你好不好……我不要等到每月信日……我现在就要……”

罗衣被他弄得慌张,这人在自己面前总是百般讨好献媚,何时这般吐露心扉,更做出这大胆的事来,下意识的攥住杜薄的手腕。

“你……”

杜薄失力,趴在罗衣的身上,脑袋藏在那人的发间,讽刺的笑了笑:“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十四年,你拒绝了我十四年,罗衣……”

最后那一句,他近乎失声。

罗衣微微敛眸,闭上眼睛,攥着他的手也松开了。

几乎是一瞬间,杜薄便失控了起来。

没有从前的小心翼翼,也没有方才口中言之凿凿的疼你,满身都是霸道,啃咬的痛楚在脖颈和下巴处传来,罗衣想要推搡,却迟疑几息,缓缓搂住了他。

夜实在是深了,卧房的榻上幽香和酒气纠缠着不明不白,厚重的幔帐包裹着那四四方方的小空间,里面燥意的很,有热气自两人的口中呼出,罗衣没料到杜薄竟然也有这让人不容反抗的一面,眼中漾色,紧闭了多年的嘴巴终于嘤咛出第一声。

“嗯啊……”

似乎是要溺水了,罗衣听到杜薄在耳边呢喃着。

她哪里还有说不的权力。

“夫人……再许我一次。”

“还要夫人……”

“给我……罗衣……”

只是身下的床单早已经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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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杜薄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撑着坐起来,被褥滑落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愣了愣,对着外面喊道:“丰年!丰年——”

“公子公子!”

丰年从外面急匆匆的赶进来,见杜薄光着还盘腿坐,皱了皱眉头。

他不想看这个。

“公子。”丰年一脸失语,“您有的时候,也别太不拿奴当外人。”

杜薄见状,扯过被子遮盖住私密处,看清这屋子格局又是一愣,这不是罗衣的卧房吗?自己怎么光不出溜的躺在她的床上。

“怎么回事?”

杜薄看着丰年,表情有些紧张,不住的往门口看去,生怕罗衣进来。

“公子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丰年不敢置信,又安慰道:“您放心吧,夫人带着小蛮逛街去了。”

杜薄松了口气,接过丰年递来的衣裳一件件的穿好,站在等身镜前看了看,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就记着昨晚去常庭同柳娘喝酒,剩下的……不记得了。”

回头看丰年,又说:“怎么回事?”

丰年回忆起这人昨晚的酒醉举动,还有清晨起来罗衣那乌青的眼圈,便知道这两人独自进屋去后发生了什么,想了想,编了瞎话。

“您昨天醉醺醺的回来,夫人要打您来着,奴和小蛮拦着才罢休,只是公子你二话不说就闯进夫人的卧房,人家嫌您身上酒臭,便去隔壁的院子睡了。”

杜薄闻言一头雾水,自己喝多了为什么要脱光?

罢了,可能是耍酒疯。

不过说来奇怪,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早起来不但头清目明,更觉得比往日活力充沛了,撑着腰往前顶了顶,尤其是这腰背,比特地按摩过还要舒服。

“夫人回来了!”

院里有人喊。

杜薄一个机灵,登上靴子就往出跑,瞧见院门口下马车的罗衣,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子然后恭敬的揖礼道:“夫人。”

罗衣下了马车,目不斜视的掠过他。

杜薄倒是拍着胸脯,没挨骂挨打就好,只是闻到罗衣身上一股很浓厚的药香,一拉拉住小蛮,说道:“夫人去医馆了?”

小蛮打量着面色红润的杜薄,眼睛咕溜溜的转,这是忘了?

“夫人……腰背闪到了。”她别扭着说。

这种事情怎么挑明。

“原来如此。”杜薄看了一眼罗衣离开的方向,“那就要用最好的药,你平时也提醒着她点儿,习武健身不错,却也不能太过,伤身就得不偿失了。”

小蛮皱眉,见那人摸了摸腰带,喊道:“丰年!我的扇子呢!”

“这呢公子!”

丰年举着扇子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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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奴给您多扑些粉,定能盖住这伤口。”

绛雪轩里,寻冬仔细的给曹纯擦着脸,那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憔悴,双颊之上还有着昨夜曹行掌掴留下的痕迹,耻辱一般如影随形。

“算了。”

曹纯不快的打开寻冬的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擦了有什么用。”

寻冬无奈的叹了口气。

“曹琦那个贱人,到底是给大哥下了什么迷魂汤,成日帮着她说话,居然还当着爹爹的面训斥我。”

“曹琦就是个狐媚子。”寻冬也不快道,“大爷年轻气盛的,许是……”

“你胡说八道什么。”

曹纯横眼,寻冬立刻闭上嘴。

“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受曹琦摆布,更不会喜欢那人庸俗至极的模样,只不过被她巧言令色给蒙骗了,早晚会知道我才是为这个家在着想的。”

曹纯说着,攥着粉拳狠狠的砸在说上:“不做未雨绸缪,早晚要吃大亏。”

“姑娘别气。”

寻冬在旁给她用药酒揉着手肘的淤青:“还是忍忍吧,融雪轩那位给老爷办了那么多年的事,没有功劳也有辛劳,更何况姑娘现在年岁还小,资历浅,等日后再长大些,老爷自然就会更器重您了。”

“年岁?”

曹纯不屑:“曹琦不也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替爹爹办事了吗?怎么偏偏用得她却用不得我,让一个野种代替曹家的唇舌,爹爹真是老糊涂了。”

寻冬这回学乖了,不敢再为了哄她说些放肆的话。

有些话曹琦说得,她说了就是不懂规矩,别看曹纯这样的跋扈,但是在维护家族中人颜面这件事上绝对不含糊。

“姑娘别急,曹琦总有出纰漏的一天。”

“贱人。”

曹纯冷冽,忽见小婢女从外面走进来,问道:“大哥那边可去了?”

小婢女忙道:“奴去了碎雪轩,只是大爷不在,听院里的人说是去方庄了,好像是去看什么玉。”

“一点儿正事都没有。”

曹纯让她下去,气鼓鼓的说道:“眼看着刁明诚也同意的联名,怎么爹爹大哥他们一点儿都不着急,若是被韩来他们凑齐了,尤氏还死得了吗。”

寻冬垂眸,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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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心。”

方庄门前,素问扶着宋端下了马车,阿满递来一个木盒子。

“这都是舅爷从哪儿弄来的玉啊。”

素问接过盒子,叫阿满在外面等着,陪同宋端往里走。

韩来的舅舅徐宰是脂兴和安川两州驻兵的巡防总督,手里握着七万的霞影军,素来以行军速度和战备水准闻名赵国,他喜欢玉器,这一盒子未经雕琢的玉石都是在他脂兴山里搜罗来的。

韩来瞧那玉石成色极好,叫宋端拿来方庄加工。

刚一进门,方庄的伙计就瞧见她两人,忙迎上来说道:“女史安好,可是舅爷又送好东西给咱们郎君了?”

“你倒是聪明。”

宋端让素问将盒子交给他:“这里面一共有两斤六两的玉石,公子的意思是做一对手镯出来,剩下的做些小坠子挂在扇骨上也好看。”

“可有图?”伙计又问。

“无图,你们自己看着做就是,你们家老板的手艺公子还是信得过的。”

“嘿嘿,那是当然。”

伙计笑着说道:“我家老板可是师从号称雕玉圣手的满良先生,是他一辈子唯二的弟子,这一手的鬼斧神工可是得了真传的。”

“唯二?那另一个呢?”

素问好奇的问。

伙计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偶尔听师父提过一嘴,好像那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所以满良先生才又收了我家老板,不想这门手艺就此埋没。”

“原是如此,你们家老板呢?”

“他在里头呢。”

伙计忙道:“我这就去给女史叫。”

“不必了。”宋端阻止了他,“我也没什么事,你们做好了送去府上就行,这玉石我只当二斤四两的往回收。”

伙计闻言精细,二斤六两只收二斤四两,余出来的二两便是赏了。

“嘿嘿,多谢女史。”他捧着盒子忙不迭的点头。

“姑娘,那咱们回去吧。”素问道。

宋端应了,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又脚步声靠近,警惕的转过头来,却见到一双骨骼纤长皮肤净白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素问皱眉,看着那男子。

宋端倒是一眼认出来,立刻敛了眼中机警:“原来是曹公子啊。”

曹行收回手,哈哈的笑了两声:“难得在这里碰到宋女史,还想着在背后拍你一下逗个趣儿,没想到女史谨慎,居然发现了我,真是失礼失礼了。”

素问不快,被发现了就是失礼,那若是真的拍了宋端的肩膀呢?

这人怎么如此没规矩。

宋端倒也坦然:“我自幼习武,自然比旁人更加提神。”

“不愧是女史。”曹行看了一眼后面,“我原有个玉佩,挺喜欢的,前些日子不小心失手摔了,所以拿来给这里的老板看看还能不能修补上?”

这人转移了话题,宋端也就坡下驴道:“老板怎么说?”

“倒是能修上,只是也会留下裂痕了。”

曹行有些可惜的啧嘴:“都怪我不小心,还真挺喜欢那玉佩的,是小时候爹给我搜罗来的,倒不是什么好玉,只是意义非凡。”

“公子且解心宽。”

宋端淡如水的说道:“这世间万物本就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有那一丝的缺憾才会让人意识到这东西的完美。”

“正是女史说的这个道理,也算是碎……岁岁平安吧。”

曹行说完,打量了宋端一眼,又道:“那日女史在长姐院中走的匆忙,不曾多留些时辰,改日有机会,还望女史能赏脸,到我的院中坐上一坐。”

“公子客气了。”

宋端笑了笑:“还是要我做东才是。”

曹行忍俊不禁的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脸色严肃的素问:“既如此,我就不便再耽搁女史的时间了,您日理万机,我不过是个散人。”

宋端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转头道,“素问,咱们走吧。”

出了门,素问直接说了出来:“姑娘,这是谁啊?”

“曹家曹行。”宋端如实答。

素问恍然大悟,不快道:“果然和曹家其余人一样讨厌。”

宋端好笑的看着她。

素问仍然道:“一脸奸诈狡猾的样子,让人厌烦,姑娘怎么还答应他,我看您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瞧那模样奴就觉得晦气。”

宋端笑着没说话,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巷口拐出来两个巡逻兵来,他们神色匆忙的往南边赶去,而且不光这两人,各个街口的士兵都如蚂蚁般聚集去同一个方向。

这样紧张的氛围让周遭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交头接耳起来。

素问瞧见,不安的拽了拽宋端的手臂:“姑娘,您瞧。”

宋端当然也看到了,暗道不好,皇城那边可能会有什么动作,遂道:“素问我们快走,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素问点头:“回遥监殿吗?”

“来不及,上御司。”

宋端神色冷厉道。

“阿满!”

素问喊着那人,阿满正在车前打瞌睡,闻听赶紧赶车过来。

“姑娘快上车吧。”

宋端点头,临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巡逻兵,漆黑的瞳孔散发出些不易察觉的杀意来,遥望靖安城的天,浓云笼罩,分明是清晨却不见一丝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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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

瞧见宋端赶来,岑越连忙上去说道:“圣人下令,午后将尤氏夫人押至西坊的监斩处,看样子是……”

她欲言又止,但剩下的话宋端心知肚明。

圣人如此一来,就是要杀尤氏了。

宋端倒是不慌,看了一眼如热锅上蚂蚁般的众人说道:“咱们先别急,上御司和遥监殿乱不得,公子和杜大夫呢?”

“朝会之后在政事堂,这会儿恐怕……”

程听走过来说道:“若是联名不成,这几天的努力便要功亏一篑了。”顿了顿,说出所有人内心深处最担忧的事,“如此,三殿下便也同北东宫无望了。”

“别慌了手脚。”

宋端说着。

程听抬起头,那人又道:“只要尤氏夫人还没死,这件事情就必定有转圜的余地。”在看不见的地方攥了攥拳头,心里的紧张也只有自己知道,“现在,就看公子他们的了。”

岑越和宋端共事了整整九年,把她看得透彻,见宋端攥着拳头便知道她心里也不安,遂伸手过去轻轻握住。

宋端转头,略微苦涩。

“对了,四门馆和国学院那边呢?”程听小声道,“那个清倌儿不是说可以劝一劝季林安吗?”

宋端脸色不好的摇头。

岑越则道:“程听,你还真相信一个清倌儿的话,下九流的人嘴里能有实话?我看不过是用来感动杜大夫的手段罢了,那季林安好歹是季青云的儿子,要是真被一个女妓劝动,那才叫奇怪呢。”

这话让程听有些不舒服,因为杜薄的原因,她和平年也接触过不少次,觉得那人并不是岑越口中那般不堪。

平年是个很孤独的人,又因身份所迫在这红尘中漂泊,对于杜薄更多的是知己之情,至于自家的那位杜大夫,成日把伯牙子期的故事挂在嘴边,想必也是如此。

若非说是男女之情,程听觉得自己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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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匡王看着川王将那帛书交给圣人,眉头紧皱像是能夹死个虫子,没想到他还真的把所有人的联名都弄到手了。

这样想着,匡王的心里没来由的郁闷,明明自己是长兄,可是在朝上的势力却始终不如老三,更别提这联名中,还有不少人和唐恒没什么关系,竟然也愿意为这罪臣求情。

至于原因,便是他也想得通。

无非是想入川王麾下,做日后他的属臣。

匡王盯着川王的背影,目光灼然,似乎像把这人给看出个洞来。

赵元白啊赵元白。

你就这么得人心吗?

是因为你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还是仅仅因为你是皇嫡子,是中宫皇后的亲生儿子。

反之自己,赵元洲啊赵元洲,已故的高淑妃所出……

匡王脸色极差,他们这样想让尤氏死,口口声声的批判高颖,殊不知自己和高颖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算来高颖也是他的宗亲。

这个祸害,当年因为自己逼宫导致圣人处罚连坐,害死了他最亲的母妃,如今又让自己困难重重,委实可恶。

“元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匡王忍不住出言道:“你就当真如此执迷不悟吗?唐恒之罪不可饶恕,尤氏是他的发妻,夫妻本为一体,她本就活不了,你何苦这样跟父皇过不去,难道你当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吗?”

张炳文侧目,没想到这人终于能说出几句有作用的话来。

只是川王充耳不闻,当下和匡王争执没有意义,还要看圣人看完联名之后再做打算,只是事发突然,尤氏只怕已经在押解的路上了。

“父皇!”匡王喊道。

圣人看着那联名,那一个个在朝之上熟悉的人名,有唐恒一手交出来的门生,还有些本无瓜葛的,就连各州的父母官也有。

他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也如匡王一般,觉得自己这个三儿子还是有些从未表露出来的好本事。

“还真是厉害。”

圣人淡淡道:“老三,你是有多大的面子,居然求得了近百人的联名,你这是……一心一意的要保下尤氏了?”

“儿子的想法,父皇最是懂得。”川王蹙眉。

韩来在旁,迟疑着没有说话。

“你是朕的儿子,朕自然知道,只是你老子的想法,你却从来不懂得啊。”圣人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

张炳文暗喜,忙道:“三殿下,尤氏已经押解,您若是真的感怀他们两口子的授业之恩,不如求圣人许一个全尸,也算是最后还了这十几年的师生之情,也不会叫天下人诟病。”

“尤氏尚未监斩,尚书这话说的未免也太早了吧。”杜薄冷冷道,“圣人还没有下旨斩首,你怎么就板上钉钉了。”

张炳文冷哼一声。

不过是一群想要螳臂当车的蠢货。

“父皇。”川王咬牙道,“儿子愿用三条龙带子……换尤氏夫人性命。”

此言一出,老远站着的左内监都没想到,有些吃惊的看着圣人。

龙带子再少也得有一条,代表着皇室子弟的身份,川王若是这四条给了三条,便只剩下一个虚名。

赵国百年,皇族中人最看重这龙带子了。

果不其然,匡王也有些诧异,和张炳文对视一眼,那人知道川王这是在作死,并不想说什么,但匡王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似乎并没有火上浇油,而是真的对这个弟弟有些痛心疾首。

“老三,你可知道撤下三条龙带子意味着什么。”

匡王痛恨,他只有两条龙带子,还是他呕心沥血争来的,只是他视若珍宝之物,川王却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撤掉。

是了,川王一下生就有两条,成年又赏了一条,前些年过生辰得到了第四条,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他自然不会珍惜。

什么都有的人,怎会在乎一时的失去。

只是这样的话,像是锥子一样狠狠的刺在了匡王的心里,他上前拉住川王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一个罪命妇,就能让你连皇族的颜面都不顾了?因为此事被撤掉龙带子,天下百姓会怎么说,你一个赵国的皇嫡子,去维护一个罪臣家眷,不惜舍身,老三,你是聪明还是愚蠢,你是不是疯了!”

匡王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炳文眼珠转动,不清楚这人为何,踌躇着言语。

圣人敛眸,将手中的帛书放在一边。

“你知不知道高颖当年都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匡王含恨道,“果然是师从唐恒,这样的是非不分!”

川王嘴唇微动,撩衣扑通跪在地上:“父皇!儿子并不是二哥所说的那般……不分是非黑白,正是心中公理分明,才想要您留下尤氏的性命,唐恒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本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别总是说的那么轻巧,赵元白!”

匡王斥道:“你是好人,就希望天下人都跟你一样,都怀揣着妇人之仁吗!何为耻,何为雪耻,你到底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难道只是因为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就能忘却曾经的仇恨吗!”

“二哥。”

川王终于回应了他的话:“你到底为什么恨高颖。”

匡王愣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因为他逼宫造反,祸害赵国的江山社稷!”

“比父皇还恨吗?”

“我……”

匡王一时失语。

张炳文忙接过话茬道:“亲生父子必然同心一体,当年陛下恨的那一切,二殿下从来不敢忘怀。”

只是张炳文一说话,圣人突然清了下嗓子,神色难测。

杜薄想要反驳,却被韩来制止。

这个时候,圣人或许就想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的博弈,不希望外人插手,他要看这两人的本事,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父皇。”川王道,“高颖该死,唐恒也该死,可是恕儿子多嘴,冒死进言,二十四年前您盛怒之下,连坐处死了七万多人,使得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可是那七万人中,有多少是真正该死的,有多少人是清白的,想必您比儿子还要清楚。”

圣人抬头看他,冷笑道:“你是在指责朕暴政了?”

“儿子不敢。”

川王低下头去,双手撑着那冰冷的地面,寒意顺着砖石一点点的攀爬上他的手臂,难忍道:“父皇,您是圣人,是这赵国天子,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谁又能说……您当年是错的呢。”

他说着抬起头,无畏的对视着圣人。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不说,还放肆的很,杜薄在心里捏把汗,转头看韩来,那人死死的盯着川王,眼神尖锐至极。

杜薄心头微骇,他从未见过韩来如此。

“真没想到,二十四年前无一人敢指摘朕,二十四年后,却是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言之凿凿。”圣人笑声极冷,“朕的功过,还轮不到你一个兔崽子来品评!”

说罢,圣人一手将那帛书掷在地上,连着桌上的茶杯都一同摔了过去,碎裂的瓷片炸开,瞬间在川王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口来。

韩来身形一震,咬紧后槽牙。

“儿子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您的臣子,更是赵国的百姓。”

川王发了狠,和圣人如同狭路相逢的两头野兽,不必伺机而动便已经在迷蒙处厮杀了许久。

“老二。”

圣人出言打破僵局:“你先回去吧。”

匡王不明,他很怕圣人和川王单独谈话,连忙上前要说话。

“去西坊,亲自押解尤氏!”圣人怒道。

眼见着事情已经定夺下来,又得了这么好的差事,素来如此的匡王此刻却高兴不起来,他顿了顿,这才犹疑着离开。

“张尚书。”圣人继续下令,“唐恒死了,国学院和四门馆,还有太学院和名堂那边不能没有人管,你先接手,等日后再安排。”

张炳文也明了,这是要把匡王这边的人都支走了。

“是。”他也只得听从。

待房门合上,圣人才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没刚才那么动怒,却还是因为川王的冒犯不松口,遂道:“你还想说什么。”

“身为一国君主,就不能闭塞视听,不纳百姓直言!”

川王朗声道:“父皇,若是遵照二十四年前的先例,这次之事您又要杀多少人,当年是七万,如今也不是个小数目,您不是暴君,难道总要因为一个人,而让那么多人都枉死吗?”

“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来日的史书工笔吗?”

“儿子知道,您当年险些死在高颖手里,就连母后也被高颖所伤留下旧疾,我不该如此,可是儿子实在是不忍心。”

“儿子一不忍心尤氏这样被牵扯枉死,二不忍心父皇您百年之后被人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纣桀!”

圣人眯起眼睛,怒意徐徐升腾。

“你居然把朕比作纣桀?”

“只怕他们杀的人也要比父皇您少些。”

川王豁出去,低低的说道。

此话一出,左内监脸上的汗唰的就流了下来,看看川王看看圣人,忙说道:“今日朝中繁忙,三殿下殚精竭虑,想必是累坏了,人也糊涂了,殿下……不如先回王府休息休息吧。”

川王跪着,身子笔直。

圣人看着他,气极反笑:“糊涂?朕看他清醒的很呢,这样大言不惭的责备自己的父亲,赵元白,你真是天大的本事!”

说罢,圣人震袖起身,愤而离开。

“父皇!”

川王拧膝转身,望着圣人悲愤的背影,高呼道:“儿子只是不想看着您这样!看着朝廷这样!看着天下这样!”

圣人忽的站住。

“儿子不想因为高颖再死人了。”

川王眼眶刺红,心如刀绞:“儿子的老师死了……为了保全家族人的性命,让师娘亲手割下他的头颅……那是四十年的夫妻啊……”

圣人深吸口气,缓缓的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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