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亡于党争,或许也是亡于这种自上而下的自大与自私,人们总是只着眼于眼前的利益,而看不清迷雾之后的前路,于是在悬崖边上,即将粉身碎骨前,才会醒悟过来,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冲瞪大眼睛看着郑芝鹗,继续听着郑芝鹗的高谈弘论:“你想啊,咱们南方水师北上,本就很得罪人了,到了北方之后,那是别人的地盘,船队补给、靠港修缮,皆要看别人脸色了。你想打赢建奴很难,但别人要你打输却很容易啊!”
郑冲愣了愣道:“他们真敢这样?”郑芝鹗耸耸肩道:“你反过来想啊,要是朝廷调登莱水师南下来泉州与红夷作战,我们郑氏会不会眼睁睁看着北方佬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
郑冲闻言顿时无语了,这一节他还真是没想到,原来除了自私和自大之外,还有山头主义在作祟。或许黄汝良也没想到,他老先生只会天真的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读圣贤书的,也会一门心思的忠心报国,而不会有其他的杂念。但他想错了,甚至他寄予厚望的郑冲也不是诚心报国!
想来也是,这大明朝若是各部军马都能拧成一股绳,只怕满清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坐了江山啊。
“父子俩哪有隔夜仇?你且回去,等你和大哥气都消了,堂叔与你父子说和说和,也便无事了。”郑芝鹗劝道:“朝廷的旨意不必担心,大哥自然是有办法的。”
郑芝鹗劝说了几句,郑冲低头不语,点点头自望着自己营帐而去,郑芝鹗只道郑冲听进去,望着他回自己营帐,便才领兵继续巡营去了。
郑冲一脸郁闷的走进自己的营帐,才掀开帐帘,却发现里面站了个人,一身文士儒衫,正负手看着自己挂在帐内的《世界寰宇全图》!
郑冲吃了一惊,当即拔刀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回头来,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雅,唇上续了短须,笑容和煦,气度高雅,颇有些像后世着名演员陈道明。
“不是郑公子请我来的么?”那人微微一笑,拱手略略一礼。
郑冲皱眉道:“我请你来的?”郑冲自问绝对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他却偏偏认得自己。
那人却不回答,而是转身继续看着那寰宇全图道:“此图好似脱胎于《坤舆万国全图》,只是其上好似颇多出入啊。”
这副《世界寰宇全图》乃是郑冲按照记忆中的世界地图所绘制,其上一应地名皆是按后世习惯标注,经纬度也是按后世习惯绘制,可以说是耗费了郑冲很多的心血。
郑冲心情本就不好,见这人大大咧咧的,心头火起,厉声喝道:“人来!”帐外于孟熹闻声连忙进来,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
郑冲皱眉道:“这是何人?为何在我帐中?”于孟熹哦了一声道:“傅先生早晨与黄老太傅一起到来,只是公子前去泉州府衙公干去了,因此黄老太傅与傅先生便留在帐内等候。后来有泉州府衙差役来请黄老太傅,便只留下傅先生一人在此等候。”
郑冲又惊又喜道:“傅先生?可是太原傅青主?”那人微微一笑,又再一礼道:“在下姓傅,草字青主。”
郑冲大喜过望,当即朝傅青主施了一礼,随后埋怨于孟熹道:“傅先生在帐中,你怎么不早说?”
于孟熹有些为难的道:“适才属下还没来得急说,公子便已经快步进帐了……”
郑冲干笑两声,吩咐于孟熹看茶,便请傅青主落座。方才坐定,郑冲便问道:“还道傅先生还有些时日方才会到,不想这么快便来了。”
傅青主微微笑道:“早年欠了黄山长一个人情,得山长书信后,左右无事,便想来八闽之地看看,于是便快马加鞭赶来了。”
郑冲微微八卦了一下,问道:“是什么人情?”傅青主淡淡一笑道:“早年曾受山长点拨,方才得以高中,是以山长有召,不得不来。”
郑冲点点头,当下起身,长长一拜后道:“既然先生到此,在下恳请先生为我幕僚,替在下出谋划策。”
傅青主连忙起身来,也还了一礼后道:“说实话,起初来时,在下也只是想还山长一个人情,也不知公子何许人也,不敢轻言辅佐。但来到八闽之后,久闻公子名声,昨夜与山长彻夜长谈后,更知公子志向报复远大,这才决定今早来见公子一趟,当面详谈。”
郑冲笑了笑道:“我也觉得这回救灾赈济的事,办得还算不错。”
傅青主微微一笑道:“公子行事果然与众不同。”顿了顿傅青主又问道:“适才看这幅《世界寰宇图》良久,与万历年间所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颇多出入,不知公子此图出自何人之手?”
郑冲便老实不客气的道:“便是出自在下之手,费了我十余天光景。”
傅青主皱眉道:“那这些出入之处,公子为何要这般绘制?是公子所绘制的图对,还是先前的《坤舆万国全图》错了?”
郑冲坦然道:“此图乃是一位游方老道传授,说是得自天书之上,我是照记忆绘制。我曾对照此图所绘的福建海岸地形,发现与现实分毫不差,而且格外细致,是以我觉得此图是准确的。”
闻言傅青主面露惊讶之色,郑冲起身来到图前,指着图上泉州位置道:“此图上标注了详细的经纬线,以确定方位。那游方老道曾说过,可用一种名唤六分仪的器具测定方位,以此来验证图上标注的经纬方位是否准确。”
说着郑冲走到一旁的木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副自己命工匠制作的六分仪来。这幅六分仪也是郑冲按照记忆绘图,而后命工匠制作的,此前他已经和徐光启测试过,这六分仪的确能测定方位来。
当下郑冲滔滔不绝的说起如何用六分仪来测定经纬度,用六分仪测量经纬度的前提条件是当前时间已知。先用六分仪测量出某天体(一般用太阳)上中天时的地平高度,再查阅天文年历了解当天该天体的赤道坐标,只需代入公式后便可计算得出。天文年历徐光启精研多年,他编写的《崇祯历书》能精确的计算出日月食的时间,因此借用这天文年历,再换算一下农历与公历时间,便能准确算出方位来。
傅青主也是个学贯中西的人物,精通天文、算学,听郑冲详细讲解后,很快便理解了。两人当下便在帐外对照太阳量取数值,测算了一遍之后,得出的泉州经纬度果然与图上标注的经纬度出入几乎一致,偏差极小!
测算完之后,看着结果,傅青主惊叹道:“若这图上标注的经纬度都是正确的,那今后不论在何处,我们都能很快测算出准确方位来。”
郑冲笑道:“正是,今后茫茫大海之上,就再也不怕迷途了。”傅青主道:“那游方老道不知是何世外高人,竟有如此天下详图,真是不可思议。”
郑冲道:“或许真是他所说的,便是得自天书之上,乃是天神所授吧。”傅青主一时间也无法得出合理解释,为何一个人能尽知天下各地方位,而绘制如此详图,当下也只得接受了这个解释。
当下傅青主朝郑冲深深一揖道:“公子能得此人传授,想来也是天选之人,在下不才,很愿意辅佐公子成就一番事业,但在此之前,还有一句话想问公子。”
郑冲急忙扶起傅青主道:“先生但问无妨。”傅青主望着郑冲一字一句的问道:“敢问公子是想做个匡扶大明,力挽狂澜的忠臣呢,还是想独大一方,做个治世权臣呢?”
郑冲闻言,似笑非笑的问道:“何以有此一问?”傅青主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心头的戒备之心都放下不少,“实不相瞒,在下虽然高中国,但心寒于朝中党争,大明朝暮气沉沉,贪官污吏横行,因此不愿出仕朝廷。但在乡野间时,眼见民间疾苦,流民贼寇曾多次聚众袭扰我家乡,有时想来这些流寇也曾是良民百姓啊,何以堕落至斯?因此也时常想出山来,为百姓做一番事业。今趟得黄山长举荐前来,入闽之后所见种种,皆乃公子为百姓的义举。是以在下志在百姓,而不在朝廷,也乐于辅佐公子左右。”
顿了顿傅青主又接着说道:“黄山长谦谦君子,或许看不出那安平会将来之事,但在下看来,此乃公子苦心营建之根基所在。这安平会将来用得好了,也可造福百姓,但若是被野心勃勃之辈所用,便可做争霸天下的磐石之基。公子,我说的可对?”
郑冲眨眨眼笑道:“先生果然见识广博,洞察世事,不过我这是做个忠臣还是权臣,却不是由我而定的。”
傅青主哦了一声,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说道:“倒是在下计较得浅了,不错,是忠是权,还得看朝廷的,说不定将来能否问鼎轻重,也是看朝廷的。”
郑冲颔首笑道:“既然在下与先生所见略同,不知先生可否屈尊辅佐在下?”
傅青主当下不再迟疑,深深一揖道:“不才太原傅青主,愿追随公子左右。”郑冲大喜过望,便扶起傅青主来,当下郑冲便郑重礼聘傅青主为自己的幕僚。
得傅青主归附后,郑冲心情好了起来,当下便将眼前与郑芝龙的北上分歧说了,最后郑冲问道:“先生,现下我想尽快北上,但我父亲那里却不想北上,我想劝说于他,可父亲却连面都不见了,该当如何呢?”
傅青主沉吟片刻后,反问道:“公子此刻勉强北上的确诸多不利,为何公子执意此刻北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