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津卫起航,行船数天之后,郑冲的船队来到山东登州府福山县芝罘港。
古登州从唐初设立到明朝初期,一直为州,到了明洪武九年,才升格为府。州与府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在《明实录》一书中曾提到登州升州为府的原因:“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
大明朝自洪武年间起,便在登莱二府增设兵卫,防备海上的倭寇。说是倭寇,其实大多都是海盗,真正的倭寇也就是六十年前攻朝鲜那批人而已。
离着芝罘港还有数里之遥,远远的便能望见港外烟台山上的白色灯塔。明洪武三十一年,为防倭寇侵扰,于登州府福山县芝罘临海北山上设狼烟墩台,也称烽火台。发现敌情后,昼则升烟,夜则举火,为报警信号,故简称烟台。烟台山即由此而得名,烟台也因此而得名。
而眼前的烟台山灯塔则是才新建成不久的灯塔,郑氏水师与登莱水师合作进行海贸后,登莱水师将鸟不拉屎的芝罘港划给了郑氏水师,年租五万两白银。然后郑氏水师便按郑冲的规划,在芝罘港的烟台山上修建了这座灯塔。
一个港口开埠迎海商,最重要的便是要有灯塔指引航向,这座灯塔乃是用郑氏水泥以石块修筑起来,中间用了竹木混泥土构架,倒也算是这个时代较为坚实的建筑了。
“这座灯塔修得不错。”坤仪公主在甲板上望着烟台山灯塔忽然说道,“这也是出自郑总兵手笔吧。”
郑冲笑了笑,指着港内络绎不绝进出的海船道:“正是,如今我大明在朝鲜备胡,兵员粮弹多从此处起运至朝鲜。上月又得朝廷旨意,教迁移山东数万流民赴朝戍边,充实人口,意图恢复辽东,是以此处现下还是流民们乘船赴朝之地。”
坤仪公主哦了一声,点点头道:“看来你的主意挺多的,有了人口,才有兵员粮草,有了兵员粮草,才能守住地方。可我们为何要来这里?何不继续南下?”
郑冲微微笑道:“臣的船队来的匆忙,在天津卫又不曾补充得新鲜蔬果,所以需要登岸略作补充。明日一早,便可继续南下。”
坤仪公主扁扁嘴道:“也是,人类身躯还是麻烦,没有新鲜蔬果补充维生素,的确很容易生病。”
说话间,郑冲船队的四艘大海船渐渐进入了芝罘港海湾内。芝罘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西北部的芝罘岛丘陵起伏;中部奇山山脉横亘,境内最高峰大王山海拔百余丈;南、西部地势较为平坦;北部沿海地带属山地港湾型海岸,岸线曲折,山与湾相间,形成较大自然港湾4个。陆地北端的芝罘岛为全国最大、世界最典型的“陆连岛“。北部海域岛屿如屏,面积在百亩以上的岛屿16个。岛岸与陆岸北南对峙,中间水面广阔、波流缓稳的浅海区,滩涂广阔。
芝罘港乃是天然良港,大王山及奇山山脉上可修筑炮台、要塞,环卫芝罘港,而海中的许多岛屿也可修筑炮台要塞为天然屏障,防备海上来敌。是以芝罘港如今成了郑氏水师在北面海域最为重要的一个港口,而且它是大明渤海湾联系朝鲜、日本的战略要点,所以郑氏在此处经营得颇为用心。
海船在几艘小船引领下进入深水港内锚泊,坤仪公主没有下船上岸游玩的意思,一整队在龙须号上的锦衣卫也就没人下船。看得郑冲直皱眉头,原本他还想着撺掇公主下船游玩一番,耽误一下行程,借机搞明白这刁蛮萝莉公主此行的真正目的。想不到这萝莉公主居然压根就不下船,让郑冲后面许多的安排都枉费了。
倒是钱士升这礼部尚书、钦差大臣拉着郑冲登岸,他对港内聚集的大批流民很感兴趣。郑冲无奈之下,只能陪着钱士升来到港内视察流民赴朝的情况。
郑冲与钱士升乘坐一艘鹰船,船上护卫数十人,登上一处码头后,便见这码头上聚集了两、三千流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携儿带女,虽然形容枯槁,但目光中却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一名郑氏水师把总正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在那里喊话:“登船后,每人领三天口粮,到了朝鲜分给田地、粮种,有手艺的可入各处作坊做活!有手艺的登船后,可找船上兵将报名!不要挤!谁他娘再挤就给老子留下!”
那把总声嘶力竭的喊话,却是一口纯正的大明北方官话,一听口音便知道是郑氏水师在北方新招募的兵将。郑氏水师为了能在北方站稳脚跟,着实招募了不少北方人进入水师船队,此举也方便和当地官府、当地人形成联系纽带。
钱士升站在码头上,捻着胡须看了片刻,只见流民们秩序井然的一个个登上海船,心中颇感欣慰。不远处,一对流民母女行至身旁不远处,那小女孩只有七、八岁上下,面黄肌瘦的,畏畏缩缩的跟在母亲身边,茫然无知。
“母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饿……”小女孩可怜兮兮的望着母亲。
那妇人也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低声安慰道:“咱们上了船就有吃的了。”
“还是吃树皮吗?那东西太硬,我嚼不动。”
钱士升长叹一声,他也曾做过地方官,也见过这种行尸走肉般的流民队伍,像这对母女,若是在别的地方,要么就是最后母亲把女儿卖了,要么就是易子而食,或者母女两最后都活活饿死。
“郑总兵,船上安排的是什么食物给这些流民?”
郑冲答道:“每人三天口粮,这口粮也就是荠菜面饼三大张,船上还供应萝卜汤每人每顿饭一碗,清水管够。”
钱士升微微一鄂道:“已经很好了,老夫还以为是让他们喝点稀粥。”
郑冲摇头道:“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出海,海上风浪大,可能晕船,只喝稀粥体力不够支撑。”
钱士升心中宽慰不少,又问道:“那这对母女也没什么气力,到了朝鲜如何过活?”
郑冲道:“像一些妇孺老弱,到了朝鲜可入织造局,为前方将士缝制被服鞋袜。辽东奇寒,冬日将近,须赶制冬衣了。那织造局内,除了每天管一日三餐外,工钱是计件制,比如你一天能缝制三双鞋袜就领三双鞋袜的工钱。”
钱士升大感慰怀:“甚好,如此每个流民皆有活路,也不致离乡背井到了朝鲜没有生计。”顿了顿钱士升奇道:“就没人流恋故土的么?”
郑冲哑然失笑道:“钱阁老,这些流民在咱们大明国土上,已经是流离失所的一群孤魂野鬼,哪个官府不是将他们视为瘟神一般?不都想尽早送走的么?他们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听闻河南、河北等地报捷说剿灭流寇数万,我想那些流寇多半就是像这些人一样的流民吧。”
钱士升面红耳赤,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长叹道:“是啊,在咱们大明地方官眼中,这些人根本就不算是人了,如你所说,在当官的眼中,流民就是孤魂野鬼罢了。”
正在说话间,忽然流民队伍中,有一名老者晕倒在地,身旁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抱起老者来,哭喊着大声呼救,引得流民队伍一阵骚乱。
钱士升看了之后,也倒是有些经验,知道这老者多半是饿晕了,若不救治,多半就醒不过来了。以往也有大明富户们在灾荒年月招募流民为卖身为佃农的,但都是要招些精壮汉子,向老弱妇孺多半就是被遗弃的对象,也不知道这郑氏会如何对待这老者呢?
回头看了看郑冲,却见他无动于衷,钱士升微微叹息,看来郑氏也只能做到保下能救之人了。
尚在叹息时,却见几名郑氏兵卒带着一名医官模样的人分开人群来带那老人面前。那医官简单查看几眼后道:“饿晕了,给两口肉粥,切记不可多给!”
灌下几口肉粥后,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肉香来,流民们开始有些骚动,周围的郑氏水兵们立刻亮出兵刃准备弹压!
“大家不要乱!上了船都有吃喝的!这老人饿晕了,要点肉粥吊命!上了船吃喝管够!谁敢闹事!咱爷们刀枪伺候了啊!”在几名把总的大声呼喝下,流民们渐渐安静了下来,继续慢慢上船。
不远处的海船上,登上船后的流民们果然都领到了食物,于是大家又都安静了下来。像这样流民登船的码头,在芝罘港内还有十余处。
见得如此,钱士升松了口气,看来郑氏果然仁厚,连这老人都肯救下,更不用说寻常流民了。而且从始至终,郑冲都一言未发,看来平素这些郑氏水兵也都是按既定的方略在安置流民,也并非做样子给钱士升看的。
“郑总兵,为何不让流民们吃饱了再上船?”钱士升有些不解。
郑冲微微一笑道:“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乘船出海,容易晕船,若是吃饱了上船绝对会晕船,相反在登船后,在船上进食,反倒不容易晕船。”
钱士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郑氏连这般细枝末节都想得如此周道,此趟能迁往朝鲜的流民百姓们定然无虑。老夫在这里,代万千流民百姓,拜谢了。”
说罢钱士升便拜谢下去,郑冲急忙扶起,脸上错愕的道:“钱阁老何故拜我?这不是咱们大明当官的该做之事么?”
钱士升直起身来,讷讷无言以对,是啊,这不是当官的应该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