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船尾将台之上,听了坤仪公主的话后,郑冲微微有些惊讶,想不到这小公主才思敏捷,居然会想到全面开放海禁。
当下郑冲沉吟片刻后才缓缓道:“殿下想全面开海禁,须得弄明白大明为何禁海。”
坤仪公主道:“祖制、防倭?”
郑冲晒然一笑道:“这只是表象而已,公主聪慧,不会想不到吧。”
坤仪公主这才认真想了起来,最后小圆脸上面色微变,失声道:“士绅禁商?!”
郑冲重重的点点头道:“不错,就是禁商!宋富于兴商,明穷于禁海。当年南宋只江南半壁便能抗金元数十年,全靠江南海贸商贾兴盛。而我大明如今两京十三省,却坐困于府库无钱,岂不怪哉?就因为大明禁海,而禁海实则是禁商!”
顿了顿郑冲望着越来越近的安平港缓缓说道:“据微臣所知,公主并非第一个想开海禁的皇族,至少好几位先皇帝都曾考虑过此事,但最后终究还是被文官大臣们阻止。他们给先皇帝的理由就是殿下先前所说的,祖制、防倭四字。但这些文官们终究是没将最根本的原因说出来,这些文人轻贱商贾,打心眼里瞧不起商贾,他们更认同的是诗礼传家、耕读为本。一旦开了海禁,商路通畅,商税增加,商民地位日益拔高,最终会威胁到传统士农工商的地位。”
“后来至隆庆年间,朝廷迫于民间与地方压力,才勉强开了漳州月港这一处海港,算是给海禁打开了一个缝隙,这便是隆庆开海!但这隆庆开海只开了月港一处,其余沿海各地还是禁海!而且当年漳州月港开海之后,作为唯一的开放港口,沿海所有对外贸易的商船,都必须到这里办理繁琐的手续,并从这里装货出港、入港验货。所有船只都必须申领船由、商引,才能出海。每年出海船只,东西二洋各限船四十四只,严禁彼此间越境贩贸,出海后逾期未归者,即使证件齐全,仍坐以通倭罪。此等开海如隔靴搔痒,肥的只是管理月港的官吏,和独霸月港的一些士绅商贾,是以民间铤而走险下海的人,依旧层出不穷。”
郑冲缓缓续道:“而月港之后,大明便再无港口开放,沿海各地仍有地方与民间私自出海的,造成的局面依然是倭患不断。这样便给文官们又有了借口,开海禁仍有倭患,便仍需海禁!其实全面开放海禁最大的障碍便是文官集团,须得有一个全新的阶层兴起,方能改变此种局面。”
坤仪公主微微颔首,老实说道:“说实话,我不太懂你们地球王朝的进化规律,你是后来人,你说的应该是历史沉淀之后的理论。不过你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大明朝的舆论操控在士林手中,他们想要阻止的事情,的确困难重重,物议极多。”
郑冲道:“正是如此,所以公主此刻说开海禁还太早了。”说到这里,郑冲指着繁忙异常的安平港道:“要全面放开海禁,须备三事!第一便是根除倭患!禁海虽然自大明中叶之后,在安平这等偏远地方便是一纸空文,但朝廷却从不敢轻言开海禁。于是海商被迫下海后,便成了与倭人勾结的倭寇,越是有倭寇,朝廷越不敢开海禁,然后恶性循环,如此反复。但现下我郑氏管控远东海域,但有不奉郑氏船旗者击之!但有海寇劫掠者击之!但有外夷船队犯海疆者击之!又以安平会之名,开五处私商海贸口岸,但凡下海经商海贸者,不必再铤而走险,下海为盗。可以说这开海禁第一条,根除倭患,禁止走私,已然做到。”
坤仪公主颔首道:“这一条本宫知道,是以才有全面开海禁的想法。你接着说,本宫想听下去。”
“第二条件便是祖制,其实我大明也并非自明太祖时便一直海禁。在成祖时,郑和七下西洋,官行下效,当时大明的海贸还是颇为兴盛。前番也说过,隆庆年间便已然开放了漳州月港,其实祖制这一条也早已经名存实亡。”
坤仪公主也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隆庆开海已经有前例在先,祖制这一条的确容易反驳。”
郑冲接着说道:“可即便如此,朝野的文官士林还是会以各种理由反对全面开海。这第三个条件便是能有一个全新的阶层与文官士林分庭抗礼!”
坤仪公主沉吟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如今新起的士商阶层?”
郑冲微微惊讶道:“公主也想到了?”
坤仪公主点点头道:“本宫虽在深宫之中,但却对天下文官士林颇感兴趣,所以锦衣卫自各地送来的消息也都尽知。江南许多商贾发家致富后,便多购田地置业安家,有了田地产业之后,他们便想着出仕为官,以官身减免赋税、拔高门楣地位。如今大明朝中为官的其实有不少人都是先辈从商之人,国子监里的太学生也大多都是商贾出身。本宫后来想了许久,商人有钱便主动向士靠拢,这不就是士商阶层了么?”
郑冲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想不到公主也早能想到。”说到这里,郑冲指了指自己道:“其实我们郑氏便算是典型的士商阶层了。家父早年从商,后被逼为海寇,再受招安。如今为官后,便积极朝士绅阶层靠拢。我所娶的正室妻子便是士林出身,如今又要纳的黄绣英和王月娘两位贤女,也皆是士绅大儒之后。我那兄弟郑森,乃家中嫡子,也被家父送到京城入读国子监,一来是送子入京为质,二来家父也是想让郑森走科举出身的路子,将来便也是正经的文士出身了。”
坤仪公主微微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果然是典型的士商。亦商亦士,不上不下。”
郑冲一拍大腿道:“不错,殿下说到点子上了,这士商的确是不上不下,两头尴尬。”
“我们士商在官场上的确为正统士林出身的文人看不起,又渐渐想摆脱商贾之风,于是也不太看得起商贾,便这样不上不下的。”郑冲缓缓说道:“臣也想过如何摆脱此种局面,安平会便是臣的第一步棋。”
坤仪公主恍然大悟道:“你这安平会有许多股东,商贾、士绅皆有,便是想让士商通过安平会彻底融合?”
郑冲笑着道:“不错,若然天下士林有一半士绅参与到安平会来,将来是否全面开放海禁,便是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到那时候若这些人反对开海,便是反对他们自己。”
坤仪公主若有所思道:“现下安平会才刚起步不久,参与其中的士绅远不足一半之数,所以你说现在还不是全面开海禁的时候。”
郑冲颔首道:“不错,最好便是待得公主说服皇上,安平会冠以皇家二字后,安平会广纳更多股东参与其中,到那时候以安平会万千股东之名,联名上书求全面开海,这样岂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坤仪公主抿嘴笑道:“你果然是老奸巨猾,谋算极深。”
郑冲正色道:“其实臣也有私心,此刻还不想贸然全面开放海禁。”
坤仪公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还需要继续垄断私港海贸,以此壮大安平会的实力?”
郑冲点头道:“不错,安平会还需要垄断一些时候,利用垄断的优势,短时间内积聚更多的财富,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上船。”
“待得微臣这安平会的船足够大,船上的人足够多时,朝廷开海,收入关税,国家便可一夜暴富!”郑冲缓缓说道:“到那时候开海,远比此刻开海困难重重、得利甚少要好太多。”
坤仪公主思忖片刻后,抬起头道:“好,我听你的,先尽量促成皇家入股安平会之事,其余的以后再说。”
说话间,只听得远处安平港内一阵阵礼炮鸣响起来,船上的锦衣卫顿时吓了一跳,纷纷呼喝戒备起来。
郑冲快步走到将台便朝着甲板上大声喝道:“不必惊慌,此乃鸣放礼炮,恭迎钦差!”
甲板上的吴孟明松了口气,心里暗骂道:“这是哪门子恭迎,哪有开炮迎客的?分明是这郑氏想给钦差一个下马威!”
听得港内炮响,待在船舱内的钱士升也走了出来一探究竟。钱士升已经穿戴好了官服,他身上穿了一品绯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腰间玉带,整整齐齐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两名锦衣卫,各自手捧官符印信、钦命王旗随侍左右。
郑冲走下将台来与钱士升见礼后,将礼炮之事解释了一遍,但他心头却暗暗皱眉,这鸣礼炮乃是西洋礼节,在东方可不会认同是恭贺迎驾的,这郑芝龙搞什么?难道真是想给钦差一个下马威?!
虽然郑冲费尽口舌,但钱士升脸上还是不好看,倒是坤仪公主在将台上朗声一句:“入乡随俗,大家不必惊疑。”
公主一句话,令郑冲松了口气。钱士升闻言,朝将台上的公主躬身一礼道:“臣等遵公主殿下懿旨。”
随后只见港内飞出二十多艘福船来,在龙须号和奋威号两边排列好,便是有夹道欢迎之意,看到如此景象,钱士升和吴孟明的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便在两边福船扈从之下,插着钦差旗号的龙须号缓缓驶入安平港,沿途所过码头、船舶之上的水手、商贾、兵丁都驻足礼拜,郑冲大大的松了口气,钱士升和吴孟明也算彻底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