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七娘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与张承寿、郭慎、林祯等亲卫一同随扈公主銮驾左右,行走在安平镇街道上。对于这位公主殿下,桑七娘心中生出了极深的怨念来。
自从汉城之战围歼建奴巴牙喇之役后,桑七娘与张承寿等人进入了讲武堂做教习,自此她就很少能待在公子身边了。好在讲武堂的生活还算充实,能让桑七娘忘记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来。
在讲武堂里,桑七娘的算学是第二好的,算学第一的则是那位坐了几个月轮椅的孙泽沛,不过七娘的格物却是讲武堂第一,无人能及。
作为讲武堂内为数不多的女教习,面对许多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少年男女,上过战场、亲手杀过人的七娘,自带一种凌厉的威慑,让这些讲武堂的学员们不敢轻视她。
在讲武堂,桑七娘将自己从郑冲那里学来的所以知识都倾囊相授,没有丝毫保留。讲武堂是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地方,一切与军事、战争有关的知识会教授得很透彻,而与军事无关的东西则会自动过滤掉。
不过惟独有一样不会,那就是思想教育课,这门课教授的人是石井书院门下弟子沈崇阳。这位沈崇阳据说饱读了公子撰述的一本《为何而战》后,在皮岛潜心研究了三个月,最后被公子亲自考核,才点为讲武堂思想教育课首席教习。
在沈崇阳那里,桑七娘等人也成了学员,然后大家从沈崇阳那里知道了他们为何学习,为何而战,为何而活。
每天的军事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从进入讲武堂的第一天起,讲武堂的教习和学员们做任何事都得列队,整齐划一的行进,用公子的话来说,每个人必须将队列行进深深嵌入到脑海里去。
桑七娘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燧发枪列装后,与以往冷热兵器混用的军队不同,纯热兵器燧发枪部队需要的基础就是保持队列,从而才能保持火力!
从单列、双列、三列横排队列到三列纵队切换空心方阵,讲武堂的学员和教习们在三个月内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队列的技巧。然后他们开始接受残酷的战场实地训练,在义州城下,他们曾冒着对岸清军炮火操练队列,虽然大家都知道清军的火炮不可能打那么远,但隆隆的炮声中,总会有人胆怯出错。
实战教习张永铲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他非常严苛,经常命人将战场运回的死尸摆放得遍地都是,然后命令他们在这些无头死尸中以完美的阵列行进。于是很多少年男女都吐了,然后在死尸的腐朽气味中,他们逐渐开始变得坚强起来。
每个讲武堂学员需要学习两到三年才能毕业,毕业之后,他们的职位至少都是明军中的小旗,也就是基层军官。作为讲武堂的教习,桑七娘等人已经具备了做基层军官的经验,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桑七娘等人都会被抽调至精锐部队掷弹兵军中,参与实际作战的指挥和操演。
于是桑七娘等人参与了朝鲜之役的最后一战,那一战他们和掷弹兵精锐一道,追击清军参与两百余里,然后全歼了这股清军。桑七娘在这一场战役中又收获了三颗首级,距离她完成自己的祭奠亲人计划又迈进了一大步,她还欠桑家坟头四十三颗首级!
而断了腿的郭慎装了木制义肢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乖戾,他没在陆师中担任军职,张永铲将他安排在了内河水师船队中,单独指挥一艘快蟹船。然后郭慎指挥的这艘快蟹船在与清军水师的决战中,一马当先,像疯子一样左冲右突,击沉了整整六艘敌军战船。
大战之后,桑七娘他们又回到了讲武堂继续授课、学习,他们带去参与实习的学员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相信不久之后,他们也能和桑七娘等人一样,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又在讲武堂生活了旬月之后,公子来了将令,专门指定调桑七娘、孙泽沛、张承寿、林祯、郭慎等人随他一同前往福建。桑七娘等人知道这是公子给他们的褒奖,能同公子回福建老家,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福建也是郑氏起家的地方,听说那里的水师战船更多,船坚炮利,士卒精锐,而且福建听闻很多海商往来,新奇玩意很多,他们早就想去见识一番了。
可随船队从汉城出发到达天津卫后,一位大人物登船了,这就是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登船后,老实不客气的将桑七娘等亲卫都赶到了奋威号上,将船上的扈从换成了自己带来的锦衣卫,而船上只保留了必要的水手和炮手。
这让桑七娘很不爽,这一路南下,都没能见到公子几面,于是她对这位公主殿下怨念极深。
“怎么?脸这么臭?”张承寿不知何时策马上前来到身畔,与桑七娘并辔而行。
对于张承寿,桑七娘没给什么好脸色,板着俏脸冷冷道:“要你管!”
张承寿笑了笑,似乎他已经习惯了七娘的这个脾气,低声对七娘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听说安平港、安海镇上很多西洋玩意。你喜欢什么,我花银子给你买。”
七娘偏头看了看张承寿,少年的心思她已经渐渐明白了,她也渐渐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在讲武堂、在军营里、在战场上,张承寿总是陪伴在她身边,在追击战中,也是他刻意驱赶几名满清散兵来到她的阵前,让她亲手杀了三个人。
陪伴的日子是很漫长的,在讲武堂和军营里,他总会和自己一起吃饭,有什么好吃的总会留给自己,有什么新奇玩意他也会想着留给自己,然后两人时常单独苦练武艺,他是她最好的陪练。每次张承寿都会被七娘打败,但七娘知道这厮是故意让着自己的。
不给张承寿好脸色,和他说话不分轻重,七娘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完全不用刻意掩饰什么,她知道他会包容自己的一切,也只有在他面前,七娘才会耍脾气,使小性子,然后也会和他说些真心话。
“不想去,心情不爽。”桑七娘嘟着嘴皱眉道:“倒是你该好好想想,给你母亲买点什么带回去。”
对于张承寿的母亲,桑七娘很熟悉,她在张承寿软磨硬泡下去过张承寿在皮岛的家,之后和张承寿的母亲就熟悉了起来,她经常在休沐的时候去帮张母纺纱织布,做些农活。在张母身上,七娘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张承寿闻言,想了想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会买东西,要不还是你跟我同去吧。”
桑七娘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这人没主意,那就听我的。”
张承寿笑了笑,又低声道:“七娘,你是不是一路上没和公子说上话在生气?”
七娘呆了一呆道:“不是,不要你管。”
张承寿若有所思的道:“我知道了,南下之后,咱们都被公主赶到奋威号上,连公子的面都见不到,所以你生气了。七娘,你是不是还喜欢公子?”
七娘俏脸微红,轻咬红唇道:“公子与我有知遇之恩,他不但救过我的性命,还教我本事,甚至连我浑身的麻点都是公子请夫人给我治好的。公子对我恩同再造,我对公子是有倾慕之心,但我也知道公子看不上我。”
张承寿面色微微一黯,勉强笑道:“等过两年,你及笄之后,公子就知道你的好了。”
七娘愕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傻子!”
张承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正想问七娘为何骂自己傻子的时候,背后传来公子的声音。
“你们小两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人随声至,两人微微一惊回头看时,只见郑冲策马赶了上来,在两人身畔并辔而行,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
张承寿和桑七娘都是脸上一红,七娘娇嗔道:“公子,什么两口儿,许久未曾和公子说话,怎么一上来就说笑?”张承寿却是脸上虽红,心头却暗暗欣喜,原来连公子都认为自己和七娘是一对啊。
郑冲看着这一对少男少女,微微一笑道:“你们俩在讲武堂形影不离的,人人背后不都说你们是一对么?还有七娘不也经常到你张承寿家中,替张母干活的么?怎么?难道你们俩还没定下鸳盟么?”
七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轻咬红唇,低头不语。张承寿见她不说话,知道她为难,当下连忙道:“公子,七娘是个孤女,平素休沐,属下就请七娘去家中做客。属下看她一介女流不容易,所以才多加照顾,公子不要乱猜。”
郑冲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七娘等到及笄时,公子替你做主,安排一门婚事如何?”
七娘闻言,浑身一颤,心头微微有些气苦,却昂起头,红着双眸道:“但凭公子做主。”
张承寿闻言有些急了:“公子要将七娘许配何人?”
郑冲微微笑道:“自然是讲武堂内的翘楚箐英。”
张承寿闻言神色有些黯然,点点头后道:“公子,属下到前面巡视。”说罢打马先行了。
看着张承寿的背影,郑冲偏头看着七娘低声道:“有时候抓住身边的幸福,远比追求遥不可及的奢求要好得多。张承寿的心思你好生想想,若是想通了,我可以替你们做主。”
说到这里,郑冲没等七娘回过神来,笑着道:“等到了我郑家,好生和张承寿四处逛逛,不必拘束,就当自己家一般。说起来,七娘,你在我心目中倒是像我亲妹子一般。”
说罢郑冲也打马先行而去,七娘在后面怔怔的看着公子背影渐渐远去,那背影好似梦境中的虚幻一般,始终还是渐行渐远,始终比不上每天出现在脑海中的张承寿身影,来得那么实在和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