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函关壮帝居(1)
胡人在山后九州烧杀抢掠,新收百姓死伤无数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函谷关守将种师闵已经两次上表,请带兵北上河东,情愿肝脑涂地,与辽军誓死一战,朝廷皆未准许。当看到辽军侵入的邸报后,种师闵便准备再度上表请命出征。
虽然已经三代将门,但和河东大营折杨家,西京大营的曹家等勋贵将门相比,折家更多了一份斯文,朝中文臣也并未将其完全当做粗鲁武将。种家曾祖乃是一代大儒种放,祖父种世衡也是在一代名臣范仲淹提携下,逐渐成为一代名将。蔡京在位时,武将之中,唯有种师道公然上书弹劾蔡党中人,并因此列名党籍,被朝廷弃置闲散了十年。但从此以后,清流中人更加以为仲家将门乃国家柱石。因不放心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乃景王赵杞岳丈,当朝重臣主张大力抬举折家,以分西京大营的兵权。因此,当朝官家对折氏一门极为恩宠,加种师道为保静军节度使,加种师中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更任命了种师闵为函谷关统制,实实在在握了两万兵权。
然而,将门曹氏在西京行营经营了上百年,如何肯容被后起的折家分了兵权。当年名将狄青曾为西京行营节帅时,狄青率精兵渡河西进,最终失陷在夏国。西京行营诸将兵马,直到狄青全军覆灭,兵马也没打过函谷西关,固然夏国火炮厉害,狄青在西京行营根基不深,也是重要原因。种师道和种师中的官职皆是虚衔,倒还好说。种师闵领命担任函谷关统制后,处置军务便出处掣肘,粮饷拖欠,将领敌视,军兵不附,而在种家三兄弟当中,种师闵年纪最小,脾气最为暴躁,因此已经打了不少人的军棍了。
上表写了一半,亲兵禀报,转运判官潘焕寅求见。种师闵微微沉『吟』,便命传见。潘焕寅掌管军中粮饷辎重。就在十数日前,因为军卒抱怨粮饷短少,种师闵亲自查账目,结果发现了几处克扣,虽然潘焕寅自己出钱补上亏空,种师闵还是当众以军棍责打了他,免得再出粮饷短少的事情。
“既然潘焕寅有心悔过,恩威并施收服他,方为上策。”种师闵将徽州笔轻轻放在笔架上,整了整纱帽衣袍,站起身,面『色』严肃,朝着门口。不久,潘焕寅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颇为怪异,他站在门口,双手笼在袖中,状若作揖。种师闵脸『色』稍微缓和,向前一步,正想把他搀扶起来,潘焕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向前一刺,刺进种师闵的胸口,汩汩的鲜血顿时顿时染红了大片衣襟。种师闵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睁大双眼看着潘焕寅,喃喃道:“你……你……”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潘焕寅推开,更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大人莫怪我,”潘焕寅脸上肌肉扭曲,低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种师闵脸『色』骤变,怒斥道:“鼠辈!竟敢……”他的肺叶已被刺破,浑身无力,说话仿佛破风箱的声音,踉跄着退了两步,潘焕寅却又赶上两步,再度一刀刺中种师闵,这一刀正中心口,种师闵牢牢地抓着他的肩头,双目圆睁,却渐渐变得无神。
房门“哐当”一声被掀开,亲兵方才赶到,手忙脚『乱』地将潘焕寅和种师闵分开。种师闵已然气绝身亡,而潘焕寅脸若死人,束手就擒。当天夜里,西京留守,名臣唐恪连夜赶到行营帅府,与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共同审讯刺客,但潘焕寅一口咬定他受了种师闵的责打,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行凶,与其他人无关,现在只求一死抵罪。唐恪无法,只能和曹迪一起联名上奏,禀报种师闵被刺的经过,连同潘焕寅的画押口供一起送到汴京,听候朝廷的处置。
“朕万万没想到,曹迪竟然跋扈至此!刺杀大将,这是要谋反了吗?”
额头上青筋毕现,素来最重帝王气度的赵柯,已经完全气急败坏,他站起身来,一把将曹迪和唐恪的奏章丢到地上,仿佛还不解气,又抓起桌上的白玉镇纸在奏章上摔个粉碎。他胸口起伏不平,呼呼地喘着粗气,恨不得用将奏章烧了。
宰执赵质夫,枢密使邵武,参知政事秦桧,礼部侍郎邓素都被连夜召见。官家即位以后,为倡导节俭,让宫中各殿烛火一律减半。因此垂拱殿里略微显得阴暗,明灭浮动的光影,让每个大臣的脸都似乎有些模糊,又似乎满怀心事。赵柯看着他们,这些平常倚重的大臣,此刻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赵柯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问道:“曹迪御下不力,免去他西京行营都部署官职,代之以种师道,赵卿家,邵卿家以为如何?”这二人乃是文武两班之首,赵柯故而先征求他们意见。秦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却脸『色』骤变,抬头看向赵柯,欲言又止,又看向赵质夫和邵武。邓素的脸上浮现一丝忧『色』。
“陛下,削藩曹家,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赵质夫皱眉道。
曹迪在奏章中同时称,因为函谷东关屏蔽着洛阳和汴梁两座京城,而夏国最近有厉兵秣马的迹象,所以函谷关不可一日无将,曹迪先做主让原先的函谷守副将李稷主持军务。同时,为恐怕夏国趁『乱』攻打关东,西京大营十五万兵马已经全面戒备起来。
“如此一来,只怕反而『逼』反了曹迪。太宗皇帝为了酬谢忠良,容让折杨两家将门世袭河东,后来又为了拱卫西京,又要安置京中权贵将门,方才让曹家在西京大营成了气候。原本指望他们能报效国恩,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朝廷重用折家,虽然是分了西京大营兵权,也未尝没有保全曹家之意。只是,没想到曹迪下手如此毒辣,可叹折师闵对朝廷忠心耿耿……”邵武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怒意,“如今辽国大军压境,夏国又对我朝虎视眈眈,曹迪虽然跋扈骄横,毕竟他镇守着西京重地。若是『逼』得急了,只怕他一怒之下,反而投了夏国。还是只能徐徐图之。值此国家多事之秋,小不忍则『乱』大谋。藩镇乃边庭门户,陛下若要解决,需要有取而代之的后手,依微臣之见,广州市舶司横海厢军练兵有成。可以参照其法扩充新军,假以时日,逐步以新军各营代替原先沆瀣一气的行营兵将,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赵柯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是轻浮之人,虽然怒极,却也明白邵武所说的道理,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冲动,暂时不再提曹迪之事,双手扶着桌案,脸『色』阴沉道:“藩镇跋扈,朕恐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景王最近行止如何?”平常官家根本不愿提到景王,此时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毒之意,让众臣心头都是一寒。
“景王深居简出,门庭冷落,也没有和西京联系过。这个月来,只遣人给十六公主送过一首诗,十六公主也还送了一首。”提举皇城司沈筠躬身道,他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景王兄妹的诗词。皇城司在京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监督景王,官家不肯像唐太宗那样落下残害手足的骂名,但却短短容不得这个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三皇弟再有任何出头『露』脸的机会,凡是和景王交往的大臣,都会立刻贬斥。
赵柯接过诗作看了,词句虽工,却只是酬答之作,并无心怀怨望的内涵。他阴着脸将纸折起来,夹入一本卷宗里面,暗道:“这个小贱人。”赵环已经年过双十,因为景王的关系,朝中勋贵无人敢高攀,赵柯也从不过问此事,存心要她郁郁死在冷宫之中。
君臣商量过了曹迪之事,邵武才秉道:“蔑尔勃胡骑寇边,大掠河东州县,清流物议纷纷,御史台谏也多有弹劾,认为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畏敌避战,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可求也有失察之误。”
赵柯紧张起来:“辽军不会『逼』近汴梁吧?”
“折可求禀报,入寇的胡骑不过万余骑,仅仅是劫掠『骚』扰,无力攻陷州县。折可求已率兵驱赶,河东通往中原的险关要隘,仁义砦、井陉关、杀虎口、天井关、上党关等,都已经添加兵马布防。”邵武躬身道,“京师的兵马也有二十五万,区区万余胡骑不能动摇。”
赵柯松了口气,摇头道:“晓谕杨彦卿、折可求不可畏敌避战,速速将胡骑驱逐出去。”邵武又说折可求和杨彦卿上表请入援河东的兵马都要统一听从河东行营的军令,但枢密院以为不可,免得助长藩镇的力量,恶化这外重内轻之局。
赵柯点头同意,让枢密院协调河东路和河北路诸将。官家又让秦桧和邓素代拟个旨意,追封折师闵为太子少保,赠以美谥,再荫补他的子嗣为供奉官。另外再拟一道旨意申斥曹迪,罚他半年的俸禄。他适才大发雷霆,又虚惊了一场,不觉有些神疲,于是便散朝回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