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李格非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你又何必?”
“此物乃我亲手创制,从前也试飞过几次。伯父,别的不敢夸口,放眼天下,若论熟悉飞翼伞,无人在我之上。试验飞翼伞,若假手他人,只有三四分成功的把握,若我亲自做,便有**分把握。”苏犁说得兴起,自斟自酌了一杯,眉飞色舞道,“伯父有所不知,操作这飞翼伞,乃是驾风而行,不但要臂力过人,还要谙熟风向,随风摆动两翼,方才能借助风势飞高飞远,虽然凶险万分,然则翱翔于天地之间,此中乐趣,若非亲身体验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此物闻所未闻,果真靠得住?”李格非皱了皱眉,还待再劝。
“此物也算不得算么。”苏犁已有了**分醉意,竟不顾辈分,挪到李格非身边箕踞,扶着他的肩膀,舌头打结道:“不瞒伯父,家祖有幸,曾得御赐阅一神书,相传乃是开国帝遇仙缘得赠,里面记述种种飞天遁地之器,世事演化之道,那才叫匪夷所思。这飞翼伞不过借助风力才飞起来而已,还有凭借喷气之反力直上九天之物呢,嘿嘿,嘿嘿。”
李格非听他越说越是荒诞不经,不由皱起眉头道:“贤侄,你喝多了。”
“没有喝多。”苏犁忽然神色一正,立起身来,将窗户一推二开,只见白云飘浮,远近无数山峰,这雅舍一面竹林,另一面悬空而建,凭窗而立,如在半空飘浮一般。“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苏犁长叹道:“倘若有了这飞翼之助,何必枉费人力修筑栈道,振翅翱翔与天地之间,”山上风大,苏犁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宛若神仙中人,又似一只大鸟振翅欲飞,“无须健马,一日飞行数百里,岂不妙哉!”他转过身来,醉眼迷离道:“李伯父,你的好意,晚辈心领了。”说完之后,身躯软软倒下,居然就此醉过去了。
“唉,”李格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哭笑不得,“这晚辈。”
李苏犁一直在等合适的风向,据苏犁所言,风向变化太大或者太快,都会让飞翼伞掉下来。“掉下来?”李格非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心惊。这也是晁补之和晁衡坚持不让苏犁亲身试验飞翼伞的原因。
就这样,二人在山上耽了十几日,乡民们听说苏神仙准备要在峨眉金顶上白日飞升,一个个口耳相传,越来越多人都聚了过来。蜀中百年不动兵戈,又占了与关中、东南和大理安南三边的通商之利,富商巨贾着实不少,不好人专程带着童仆赶到山上,租了寺院的上房,等候一睹这旷世奇观。金顶上原有许多空置的别院精舍,现在都人满为患,士绅名士趁机相互拜访。还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拜访苏犁,希望能拜入他门下求道,都被苏犁挡在门外一律不见。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和适的天气,苏犁召集弟子门人,准备从金顶舍身崖上起飞,其父苏迈、岳父晁补之、妻室晁衡和四个儿女都赶上山来。
“晁兄、苏兄,”李格非面带愧色道,“有负所托。”
“唉,”晁补之摇了摇头,“多谢李兄费心。”“有劳李兄,”苏迈也道:“苏某惭愧啊。”
二人无暇与李格非客套,目光只看着不远处,十几个门人弟子跟随着苏犁,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一个门人举着测风仪站在山顶,另外一些门人也在附近的山顶测风,不时用镜子和彩旗相互通传消息。苏犁曾带着弟子好几次试验飞翼伞,他的弟子一个个手脚麻利,脸色也很镇静。晁衡正和四个儿女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满是忧虑,望望前方,苏犁回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又转过脸去向门人弟子交代什么去了,晁衡咬了咬嘴唇,也转过脸不去看他。
红日初生,一切准备停当,门人弟子帮他将飞翼伞下的套衣穿上,又系紧肩、胸、腿、腰等各处的带子。直到此时,李格非才得一睹飞翼伞的真容,并非他想象中大鸟的羽毛制成,而是以竹枝为干,牛皮为膜,有些像蝙蝠的肉翅一般。随着苏犁穿上飞翼伞,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喊:“快来看,苏神仙要飞升了!”见识高一些的人要矜持些,嘴角带着微笑,眼睛仍一转不转地盯着就要飞升的苏犁。
“苏先生,”弟子王孚秉道,“都弄妥了。”
“好。”苏犁点点头,神色变得肃然,他回头看了看,金顶人山人海,连危险之极的舍身崖崖边,粗壮的松树上都挤满了人。苏犁的目光最后落在送行的亲人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便转过头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展开双翼,奋力朝金顶悬崖奔去,就在一刹那,成千上万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苏犁仿佛一只大鸟一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奔到舍身崖边,竟然毫不停留犹豫,双腿奋力一跃,一下子跃向白云飘浮的万丈深渊。
“啊——”晁衡忍不住以手掩口,眼睛满是泪水。饶是多次目睹苏犁试验飞翼伞的情形,她仍是不能适应这样惊险万分的景象。整个人群也几乎同声惊叫,人们不禁涌向崖边去看,刚刚走了两步,又有人惊叫道:“苏神仙飞起来了!”
“白日飞升!”“飞升了!”更多人惊叫道,止住脚步,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不远处,驾乘飞翼伞的苏犁犹如一只巨鸟一般,向远方飞去,此时恰逢红日初升,太阳如车轮一般大小,周围还带着金色的佛光,舍身崖下万丈深渊之中,白云缭绕,这一切都不似人间景象。观看的人群,无不瞠目结舌,愚夫愚妇下跪朝拜都忘了。“竟然,”李格非也睁大眼睛,喃喃念着,“竟然真的飞起来了!”晁衡一手掩着口,另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苏犁的门人弟子目送飞翼伞轻盈地滑向天际,忽然,好像一阵罡风吹过,翼伞偏斜起来。
弟子们脸色顿时紧张起来。只见飞翼伞摇晃了几下,又找对了风向,再度平稳地向远处飞去。“不愧是苏先生!”门人弟子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当中也有几个曾经试飞飞翼伞,甚至在高空中操控翼伞的不易。然而,罡风不断将翼伞吹得歪歪斜斜,而苏犁则努力在变幻莫测的风向里稳定伞翼,一次又有一次化解了险情,这情形,不啻于以一人之力与天地搏斗,众弟子神色紧张,早就忘了欢呼喝彩。眼看飞翼伞再度稳定下来,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忽然,一只伞翼忽然歪斜,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后,伞翼已经完全折断,明显耷拉下来。在红日佛光的映照下,整个翼伞也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斜斜的落了下去。
“良仪!”晁蘅惊呼一声,提起裙裾朝着舍身崖边跑去。“蘅儿!”李夫人喊道,这时,苏犁的门人弟子才醒过来,拼命追过去,一直到悬崖边上才将她拉着,这时,那飞翼伞已经飞过几座山峰,如折翼的巨鸟一般掉在岩壑交错的森林中。
“良仪!”晁蘅站在崖边,望着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门人弟子都面如土色,晁补之从后面赶上来,冲着他们怒吼道:“还不快去救人!”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朝山下奔去。
“神佛保佑,”李夫人紧紧拉着晁蘅的手,生怕她想不开,口中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
“嗯。”晁蘅哽咽答应,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而落。
然而,一天后,门人找到了坏掉的飞翼伞和苏犁的尸体。闻听噩耗,晁蘅当即晕厥了过去,醒转过来后,她流泪不止,哭晕了两回,直到第三天,在诸多亲人的极力劝说下,方才进了些水米,强撑着病体,为丈夫料理后事。苏犁自知试验飞翼伞乃九死一生之事,是以早早写下了遗嘱,将积蓄的家财以及生平书籍笔记都做了详尽的安排。
“苏先生平生专务机关之学,虽未用心营殖,亦积蓄七十余万贯。这些钱财,先生遗命,他未能克尽孝道,二十万贯给老爷,养老送终。二十万贯交给夫人,烦劳夫人养育儿女,夫人若改嫁,可作夫人的嫁妆之资。其他钱财,除了将先生平生之学刊印出书的费用外,都增给蜀中学士府,以倡导机关致用之学。至于先生珍藏的机巧器物,也一并送给学士府,但有先生的弟子数人负责保管,试用。”王孚秉道。他是苏犁最得意的门人之一,便是他不顾危险找到了苏犁的遗体。平常苏犁对他的弟子门人极好,此刻众弟子都一脸悲痛,恨不得以身相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