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直?”
赵行德闻声站起,笑道:“曹兄来的正巧。”他指着桌上一封书信,“这一封家书,麻烦曹兄派人转交给内子。”曹良史却有些吃不准了,迟疑道:“赵兄?”赵行德经历中堂夺帅之事,不可能心无芥蒂,他的脸色苍白,眼皮浮肿,看似一夜未眠,但对待曹良史的态度,却仍然如同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反而让曹良史心中惊疑不定,他沉吟未语,赵行德也未多说,伸手请曹良史落座,自己将昨夜剩的残茶泼了,将紫砂壶放在炉上烧水,自己坐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赵某正好有些心得,要请曹兄一起参详。”
他开口便道“君子”、“小人”,曹良史心中反而一松,料想赵行德积郁于中,要以言语羞辱自己一番,如此反而倒比神情亲切,心中却怀恨要好。曹良史本有些愧意,便点点头,叹道:“有什么话,赵兄都讲出来吧,曹某洗耳恭听就是了。”
“多谢曹兄,不过,这说来话长了,”赵行德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外,看着渐渐亮起来的东方天际,缓缓道,“今人所谓‘君子’、‘小人’之语,多出于《论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周而不比,比而不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易事而难悦也。悦只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悦也。悦之虽不以道,悦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赵行德转过身,看着曹良史道,“‘君子’、‘小人’之不同,见诸《论语》,自汉以来,中国独尊儒术。按理说,人皆有向上向善之心,可圣贤教化千年,世上为何仍是君子少而小人多,甚至每况愈下呢?”赵行德一拍额头,笑道,“昨夜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一点心得,不吐不快,还请曹兄指教。”
曹良史不禁点头道:“元直有话请讲。”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疑色。
他本已做好被痛斥的准备,谁料赵行德引经据典一堆,还未切入正题,竟真有些像是研讨学问,又像是在做戏。赵行德点头答应,先水壶提起,将半开的水浇入茶壶,一时茶香满室,方才把茶水倒入两人面前的茶盏中,方才继续道:“昨夜苦思冥想,还是要寻根溯源,弄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晁兄,若不弄清这个问题,空言‘君子’,‘小人’,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啊!”
“那赵兄说,”曹良史耐着性子,问道,“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举世所谓‘君子’者,‘小人’者,其实皆是由《论语》所述‘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来,然则,行德以为不然,‘君子’、‘小人’之说,早见诸《诗》、《春秋》、《尚书》等典籍。‘君子’,‘小人’二者,与夫子在《论语》所讲述乃是‘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实是体用之别,有体方才有用。若不顾本体,空求其用,岂不是缘木求鱼,画饼充饥吗?曹兄,纵有圣贤千年教诲,世上为何总是君子如凤毛麟角,而小人如过江之鲫呢?愚以为正源于此。”
“哦?”曹良史面露沉思之色,不知不觉问道,“是何缘故?”
“古人所谓‘君子’,发号施令,治理国家。‘小人’者,俯首听命,奔走供役。所谓‘君子’‘小人’之说,无关道德,乃是地位之别,曹兄,这《五经正义》的定论无疑吧?”曹良史点点头,赵行德继续道:“如此一来,《论语》当中所述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句便好分解了。君子居于上位,一言一行,足以牵动大局,关乎国家,所谓‘不同’者,君子凡事必有主见,绝不可随波逐流,但又不可固执己见,须得顾全大局,调和诸多利益,这个‘和’字,愚以为,略与‘义为利之和’相通,此乃君子‘和而不同’之道。”曹良史微微点头,赵行德叹了口气,道,“小人则不同,既然身居于下位,则上下尊卑,左右相妒,如不以柔软处世,随波逐流,则己身难保,然则人各有私利,又非草木无情无欲,表面巧言令色,内里却不能平,此所谓小人‘同而不和’,非所欲也,实不得不然尔。‘君子’与‘小人’之别,春秋以前是地位使然,春秋以后,仍然如此。以阮籍之通达放况,却教子当循循而已。是故‘君子’之道,纵然舌灿莲花,‘小人’也不能行之。纵有一二贤者,身居‘小人’之位,而行‘君子之道’,多不能见容于世,甚或败家丧身接踵,而世人足以为戒。”赵行德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若依赵兄之论,以圣贤之道教化世人,便是缘木求鱼。”曹良史脸色阴沉,缓缓道,“难道身居下位,便不能行‘君子之道’?如今辽寇南侵,中国衰微,都是人不修德所致。”他看着赵行德,声色俱厉道,“若朝中蔡京、童贯等辈,权位不可谓不高矣,为何仍是小人之行?我们当初不惜抛却前程功名,广发揭帖也要搬倒权奸,又算什么?元直,你置张明焕于何地?”
“不错,我们当初身居‘小人’之位,行的却是‘君子’之事,张明焕取义而丧身,足以彪炳千秋。”赵行德毫不容让地看着曹良史,“然则,事出非常,岂可偱为常论。汉时党锢之祸,举身赴义者前赴后继,犹不能挽汉室之衰。今又如何?至于蔡京、童贯等辈,当真是行小人之道,然而,先帝自矜奇才,好独断,‘君子之道’能容身于朝堂乎?至于这‘君子’之位,我以为,自秦以后,为人臣者,帝王多用为奴婢之属,是故君子鲜见于世矣。除了一独.夫之外,举世滔滔,本应该皆是小人的,只不过,其中有心甘情愿做小人的,也有不甘心做个小人,非要以‘君子之道’特立独行于世,碰得头破血流,至死而不知悔改的。张明焕算一个。”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提及张炳,曹良史、张行德都有悲戚唏嘘之意,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一缕阳光越过院墙,透过大开的窗户,洒在书桌上的一叠字帖上,光线透过白纸,字迹隐约相似,从右至左,写得都是“保境安民”四个字。
“元直,”曹良史叹了口气,“你这‘君子’、‘小人’之说虽看似不错,但若大行于世,岂非让人安于蝇营狗苟之道?世风日下,道德沉沦,可以想见。纵然是缘木求鱼,我也愿和明焕一样。”
“无体求用,或教人送死,或使人虚伪。”
“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这个责任却不尽相同。夫君子者,言行牵动万千人身家性命,所谓临危不苟,临难不乱,就算肩头之责摆在性命之上,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是一介小民,又或者古人所谓‘小人’,今日所谓之百姓、草民、刁民,不需教诲,人人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做那舍身取义之事的。”
“赵兄,你?!......”曹良史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
“曹兄,若当真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赵行德的话锋却是一转,正色道,“必先广其‘体’,而后广其‘用’,方为水到渠成。春秋之时,国君、大夫、公子,可谓之君子。暴秦以独.夫奴畜群小,遗毒于近世,是故君子之道远矣。这万马齐喑之局,鄂州倡义之后,却又有转机。行黄舟山先生之说,行学校推举之制,虚君实相,陈少阳无疑可称得上君子。曹兄执掌兵部又兼任东京留守,位高权重,抬头一看,亦无人奴畜于你,你自是一个君子。赵某不才,窃取浮云虚名,手握十万大军,故旧遍布河南数十州县,这一身浮沉于两国之间,”赵行德微微一顿,见曹良史脸色未变,继续道,“虽谈不上举足轻重,勉强也算是君子之一吧。至于那些尚书侍郎,学政廪生之类,但凡能自立于朝堂,无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若推而广之,大宋国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凌之人便越多,可摆脱‘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假以时日,一国之人尽为君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赵行德看着脸色惊讶的曹良史,点头道:“这就是我所谓君子,君子之道。”
“元直......若能为万世开太平,”曹良史脸现感慨,点点头,叹道,“咱们大家抛却己身去做,总能这件事情做成,这任重而道远,”他一夜未眠,喉咙沙哑道,“一世人不行,还有薪火相传,总能让我们大宋,成为君子之国。”
“曹兄所言甚是。留待将来.....”赵行德点头,转而道,“现在我有件事和曹兄相商。”
“元直请讲。”曹良史点头道,这一番探究学问,竟如回到十余年前汴梁的情景,此时东方已经大亮,他倦意尽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方才那一番话发人深省,待我归去,好好下一番功夫,再来同你一起参详推敲这君子之道。说吧,什么事情?”
“朝廷突然换帅,军心恐怕不稳。”赵行德看着外面,缓缓道,“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统领重兵驻扎在外,我要安抚住他们,免得旁生枝节,让辽人捡了便宜。”
“元直,”曹良史失声道,“你.....”
赵行德突然主动提出此事,让他吃惊不已。因为大河结冰,东京留守司近十万人马,包括大部分火炮营头在内,七万多人都上了河防,由陆、罗、邓三将分别统领。收复的河南州县也大都由他们的部将分兵驻扎。赵行德身边的大将仅剩杨再兴一人,这才有换将的时机。但夺帅之后,如何安抚住赵行德的心腹大将,却又是大问题。特别是如今河南处处结寨,就算是镇**大队赶到,强行攻下这一处处堡垒,以力压服东京留守司的人马,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就算最后成功,恐怕还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让盘踞河北的辽人占了便宜。曹良史本打算将这些心腹大将召回汴梁安抚,此时赵行德竟主动提出此事,不禁又惊又喜。
“此事也简单,”赵行德微微笑道,“将这三张字帖,分别送给他们吧。”
曹良史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拿起书桌上一叠纸,一一翻看,每张只有“保境安民”四个大字。略略揣摩,曹良史便有些愠怒,保义军的军号便是“保境安民”,但在这个局势下,会引起相当的联想。在曹良史看来,赵行德几乎是明白授意三将效法唐朝河朔三镇故事。
“赵兄,”曹良史将字帖放在桌上,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赵行德脸色未变,答道,“秉君子之道,保全一下部属而已。”他回头看着曹良史,坦然道,“此事须得急办。我军中的事情恐怕你不太清楚,部将之间的交情盘根错节,偌大汴梁水旱十几个城门,以岳相公之数百兵马,根本不可能封锁得住消息,现在各军各营,恐怕都已知道换帅的事情,倘若不加以安抚的话,只怕事情一乱起来不可收拾了。”说完后,他又转过身去,一轮红日正渐渐升起,洁净的晨光洒满整个院落,也洒落在赵行德和曹良史的身上。看着赵行德的背影,曹良史脸色变幻,沉吟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三张字帖。
“君子之道,和而不同,”赵行德望着窗外,感叹道,“曹兄,你已尽知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