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瞩目下,普通人会感到紧张,李笃却不然,越是万众瞩目的场合,他越是兴奋,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沉着冷静。李笃走上讲台,虽然年龄和江夏县的士子相仿,但是他看起来要成熟很多。他举起双臂,院落中尚存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下来。江夏县学的廪生们,脸上神色也是紧张而兴奋的,少数好奇的目光看着李笃。书院里常见到外来的游学士子,可没有一个是要赶在学政、先生开课之前,擅自在学堂里开讲的。偏偏县学中好几个领袖人物极力推崇,又是清浊之辨的题目。这不,刚过五更,大家便候着大驾了。
李笃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兄台,国运多桀,大宋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们的大宋,以堂堂中原上国之尊,六千万百姓,三百余州府,八十万禁军,看上去不可一世。结果呢?契丹入寇南侵,居然一泻千里,先是河北,有失河南,京师沦陷,帝皇就掳。这就好像一间本来就腐朽不堪的屋子,看上去富丽堂皇,然而,别人在门口轻轻踢上一脚,这房子就垮了!”
““所谓天子兴亡,匹夫有责......从前,我们驱逐了蔡李奸臣,以州县学政公议推举的朝中诸公,却又如何呢?陈少阳暮气沉沉,邓素只知党同伐异,曹良史宁可坐视京东不救,余党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么就是尸位素餐,庸碌之辈。我们骂奸臣,但是,大家想过没有,奸臣是从哪里出来的?奸臣就是从你们,从我们这些读书人中间,也是从我们大宋的百姓中间走出来的。”
李笃一开口抨击当政权臣,不少廪生脸色就变了。有人害怕地看着左右,有人却是兴奋,更有人立刻起哄起来:“你这轻薄狂徒,陈相公、邓相公怎容得你随意诋毁!”“把他抓起来报官!”有人大声叫嚣,院中的场面立时有些混乱,几个组织者也没想到李笃的言辞如此激烈,脸色发白,李笃却轻蔑地笑了,大声反驳道:“陈东、邓素等人,又不是孔孟圣贤,为何说不得?”他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气度到哪里去了?”
“真是狂徒,狂徒!”嘈杂的人群中,廪生黄建愤愤对好友吴尚忠道。他素来佩服陈东的功业。他已经和吴尚忠约好,打算过了这个月,便投笔从戎,赴汴梁加入镇**。此刻却义愤填膺,容不得别人如此诋毁陈邓曹等中兴名臣。
“稍安勿躁。”吴尚忠皱眉头道,“子产且不毁乡校,县学就是让人说话的地方。”
“哼!”黄建低声道,“州学廪生,还以为他多大学问,现在就当他是条疯狗罢了。”
众廪生鼓噪了一阵,并没有人真个上前去揪着李笃辱骂殴打,这时,场面渐渐稳了下来,李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大声道:“各位兄台,在下的意思,并不是诋毁陈、邓等当朝执政,而是要告诉大家,要挽救大宋之危亡,并不是驱逐、斩杀一两个奸臣就能办到的。因为大宋的问题,并非一两个奸臣的问题,而是世风日下,道德沉沦!大家都耽于逸乐,穷奢极欲,失质朴刚健之气,崇浮华奢靡之风。近世所见,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满城女装者,尽是读书人!”
“正因为世风颓废,道德沦丧,所以在朝堂上,才会陈陈相因,积弊难返。如我们的大宋,已经江河日下,如老朽的大树一般,从根脚上烂透了,腐朽了。大家也看到了,在鄂州,只要一二仁人志士振作,辽贼就不能得逞!可是,为什么辽贼还是一路长驱直入到了江南呢?因为大宋已经烂透了!大宋已经腐朽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一再败于辽人,今日虽然收复旧京,但尚未报国仇之万一!河北父老,仍呻吟于蛮夷铁蹄之下!”
“大宋腐朽如此,焉能不败!”李笃的情绪越来越激昂,他扬起右臂,大声呼喊道:“如今,北有契丹掳掠侵凌,西有夏人蚕食逼迫,瓜分豆剥,只在眼前!我们要救大宋,扬汤止沸是不行的,唯有釜底抽薪!乱世须用重典!唯有如此,大宋才能有新生的希望!如今朝廷颁布清流法,天下人择法自律,正是要将那些腐烂的,朽坏的部分,从我们大宋的躯干上割下来。”他情绪激动,喘了口气,再度大声道,“只要能让大宋振作起来,我们不惜死!我们也不怕死!各位兄台,大宋天下,就在你我肩上!”
他言辞慷慨激昂,这时,不少县学廪生也激愤附和起来!
“说得好!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时,却有人发出与众不同之声。
“这位李先生,依你所言,世风日下,不是一两个奸贼的问题,”黄坚按捺不住,站出来,大声质问道,“那你自己呢?你现在说得好听,焉知将来你上了大位,会不会和你说的那些奸贼同流合污,和你现在所指责的腐朽官僚沆瀣一气?”本院有人站出来讲话,其他廪生都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落在李笃的身上。李笃的神色微凛,盯向黄建,黄建则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请教兄台,”李笃问道,“你守得是什么礼法?”
“礼部,君子法。”黄建冷冷道。
“好。”李笃点了点头,“我守的是宋礼法。”他深吸了口气,他环视院中诸廪生,目光又转回黄建,微微一笑,凛然道,“倘若有那一日,麻烦兄台,取我人头以正大义!我会谢谢你的。”他抬起头,再度高声道,“今日之大宋,不需要坐而论道,需要的是牺牲!无论牺牲的是谁!若大宋是一棵参天大树,我们要砍掉腐朽的枝干!足够多热血去浇灌它,大宋才能再获新生!”
火把缭绕,熊熊火光照在李笃的脸上,但他眼神却比火焰还要灼热。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台下虽然有不同意他的廪生,但盯着这双闪着火焰的眼睛,至少相信李笃并非大言不惭。而更多的人,眸中也燃起了火焰。
“李兄,”黄建沉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院落中声音小了下来,众廪生没再为难李笃,李笃又继续讲清流当如何砥砺节操,对于那些鱼目混珠的假清流,唯有以刀斧铲除而已。号召守清流法的士人,选择一个标志,佩戴在衣袍上醒目的位置,以示自律和警惕。李笃讲完以后,有几个人提了些问题,便到了早课的时间。
早课是任何州县学雷打不动的规矩。廪生在早课之后才能吃饭,饭后各自收拾干净,齐集讲堂。先生才会开始一天的正课。而按照《宋礼法》,晨昏二时,至少需诵读圣贤教诲一刻钟,每天要三省己过,方才能算得上正心诚意。
李笃既来之,则安之,听到早课钟声,也和本地廪生们一起读书,在早课之后,便起身告辞。江夏廪生朱铮、黎田光留他吃过早饭再走,李笃坚持推辞了,只喝了一些清水。他计划用一百天时间,走遍附近州县一百座学校。白天时间要赶路,晚上就住宿学校或寺庙,每天一大早讲完后,便又出发赶往下一个学校。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了门外。
“两位兄台不必客气。”李笃从马鞍上挂着的油布囊中拿出两个炊饼,双手拿着碰了一碰,居然如石头一般“砰砰”作响,他笑道,“我有此果腹,已足矣。”他这一百天的食物,就是干硬的炊饼,少许黑咸豆,再加上清水而已。
“李兄,”黎田光感慨道,“何必如此刻苦!”
“从天理,制人欲,处处身体力行,皆是修炼心性的功夫。”李笃慨然道,“我等修身,不要学那虚伪诡辩之人,说什么菩堤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大宋是祝融之火,我们都只是柴炭,把自己烧尽烧光,点燃更多的仁人志士,才能重振大宋之火德,焚尽世间一切污秽!”
他翻鞍上马,与朱、黎二人拱手作别。目送李笃的背影,朱铮低声道:“有李兄这样的人,就算不能立刻起死回生,但只要柴还在,火就不会灭的。”远处,天色尚未大亮,青烟在天空中分外明显,一点火把的光芒跳动闪烁,渐行渐远......
鄂州城内,阳光辉越过了城墙,街市上早已热闹起来,当阳光照到身上时,不管是沿街叫卖的摊贩,还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人脸上都露出惬意的神色。这早春没有别的,一点点暖和的阳光,大家都觉得浑身惬意。真到了夏天,暴晒的烈日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此时,刑部的大牢里,仍是阴暗得很。这是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温循直顺着甬道一直下到底下关押重犯的地牢。甬道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两旁的囚室里都住着犯人,囚室和囚室之间的墙上点着暗弱的油灯,若隐若现的光,让石牢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这里关押的人,几乎都是死刑的重犯,见甬道有人经过,犯人们都挪到栅栏的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刑部的看守。一个个脸色惨白,若不是眼中还有一点点晦暗的光,几乎就和行尸走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