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内苑的园中积雪初融。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在枯草里觅食。
暖暖的阳光下,陈宣的三个外孙在园中玩耍,他们兴致勃勃地用枯枝支起一个箩筐,撒上一点麦子,然后便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等待麻雀自投罗网。如果耐性和运气都够好的话,一次就能捉到好几只麻雀。捕雀、骑羊、扔石弹,这些是孩子们最爱玩的游戏,再长大一些,男孩就要开始射箭,骑马,掷石锁了。那时候,麻雀也是练箭术的好靶子。
含光殿前,陈宣和柳毅站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孩子兴致勃勃地玩耍,为了保护信鸽,敦煌附近的雀鹰几乎被捉光了,麻雀没有了天敌,到了春夏季,飞起来便铺天盖地,落在树上也是一片一片。不过,麻雀肉质鲜美,民间有“宁吃天上半斤,不吃地下八两”的说法。百姓倒也不嫌麻雀吵闹,只是收获季节的时候要提防它们啄食庄稼而已。
“宋国国内的局势,就好像棋至收官,本已再没有好落子的地方,因循守旧还能苟延残喘,可下棋的又不甘心,你下一手,我下一手,最后把一个个眼都填死了,落了个满盘皆输。南海开拓,施行起来极难,赵柯却是用对了人。他原不过是继承赵佑定下的国策,指望着万国来朝,他登基以后撑撑场面。然而,陈东、岳飞这二人,居然移民屯垦扎扎实实做成了。”
“南海拓殖这一大片,凭空在棋盘外面打出一块外势,一下子满盘皆活了。缓解了人多狭的痼疾,贫苦的百姓有条活路,东南、广南一带的工商大兴,裁剪冗官、冗兵也有了去处。宋国若无大的波折,国势蒸蒸日上,已是必然之势。”
“陈东就是看到了这点,这才放下洛阳和房州不谈,只提让我们退出襄阳,他有这个自信。开出的条件,我朝也不吃算亏。我们需要一支水师切断苏丹和大食诸侯海路,宋国也要水师来保护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南海屯垦地,所以,这笔交易倒是对双方都有利。赵行德也是唯一一个两国都可以接受的统帅。”
“丞相如此赞赏一个后辈,可是稀罕事。”陈宣微笑道,“果然后生可畏。可是,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就这么还给宋国,朕可是不甘心呐。”
“陛下,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这场交易,宋国为我们做的,是帮我们结束与大食在战场上的均势,而我们无论是在辽宋之间,还是在宋国之内,一直都是在尽力维持均势。待我们和大食的战事做个了结,便能腾出手来,从容地对付精疲力尽的辽宋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其实是占了大便宜的,和统一天下相比,区区半个襄阳何足道哉!”
陈宣听着柳毅的话,微微点头,双拳交握,常年握剑射箭留下来的茧子叠着茧子。陈宣虽然久已不上战场,但是姜桂之性,老尔弥辣,他叹道:“看来,朕只能把西方诸夷次第削平,东面的辽夏,只能留给太子了。”
“他让冯延纶给我带话,”柳毅眼中的欣赏之意渐渐冷却,低声道,“这两个条件,我觉得可以答应。陈东的算盘,未必打得如意。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笑得到最后。”不远处,几个孩子欣喜地大叫起来,对敦煌许多人家来说,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然而,在遥远的河中,却有很多人家在为亲人祈祷。积雪消融,又一年春耕在即,家家都希望战事早日结束,出征的亲人早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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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南城,石庭坚站在一处大宅外面,他又冷又饿,正扶着墙休息时,忽然听得一声惊叫:“强盗啊!”“有奸人!”瞬息后,有人敲响铜锣,“咣”“咣”“咣”的声音极大,整个条巷子的狗一起叫了起来。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更多地大呼小叫:“强盗在哪里?”“抓强盗啊”。
石庭坚顿时惊慌失措,鼓起最后的力气,拼命奔逃,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没人追了,他头上渗出冷汗,捂着伤口,扶着斑驳的墙壁,踉踉跄跄地向巷子深处走去,却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醒来时,他只觉头痛欲裂,刚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人影,便听见惊喜的声音。
“终于醒过来了!”他依稀看见一张小脸庞。
“你救了我?”石庭坚点了点头,沙哑道:“多谢,多谢了。”环目四顾,他才发现是间闺房,枕头和被褥带着一股淡淡香味,一个梳着双丫鬟的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石庭坚在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我是昏过去了么?此地是什么地方?”
“这是东曲惜春楼,公子倒在我家门旁边,早晨奴婢倒马桶的时候看见了,季姑娘便让奴婢先把公子救进来,找郎中救治了伤势,又喂了些清粥,让奴婢候在这里,神佛保佑,三天三夜,公子可算是醒过来了!”“惜春楼,季惜惜么?”“公子知道就好。”那丫鬟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看出来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石庭坚还带再问,他却一转身,笑道,“我先告诉姑娘去。”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东曲惜春楼?”石庭坚默念道,“竟是季惜惜么?”
士绅流连坊曲,招妓侑觞,及至近世,更有“评花榜”之举,所谓花榜,主持者和品题者多为名士才子,往往征歌选胜,以科举功名分列娼妓等次,并逐一题写诗词或评语,然后公之于众,以为风流快事。石庭坚之所以知道季惜惜,便因为她是花榜名娼,惜春楼为高其身价,平常都深藏邃阁,士人宴饮若不多花银钱,便不能招呼出来。偏偏士子中间,常常谈起季惜惜,猜测谁能做她的入幕之宾的,想到此节,石庭坚不禁摇了摇头。
他左右看了看,房间布置雅致,雕花围床挂着碧纱帐,墙上几幅花鸟,皆非名家手笔,案几虽然洁净,也没摆华贵器皿,想来这里是姑娘自己住的地方,不需装饰得过于华丽,点缀出纸醉金迷的气氛。石庭坚卷入舒州学政案时,与娼楼打过不少交道,知道所谓名妓只是表面光鲜,大多是牙侩买卖的良家女子,年老色衰后,运气好嫁出为妾,运气不好就孤苦终老了。琴棋书画也好,天生丽质也罢,都只是赚钱的工具,娼妓不可能过着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活。娼楼只是尽可能利用她们从恩客身上多赚钱而已。
“公子醒来了?”石庭坚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桃脸樱唇的女子站在门口。
季惜惜的双目秋波流转,弱质纤纤,人如其名,石庭坚明知她是一名娼妓,也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目光转向旁边,那名丫鬟跟在季惜惜身后,对石庭坚做了个鬼脸,喜滋滋道:“姑娘,这位公子也知道你的名字呢。”季惜惜目光微黯,走近坐在床榻沿上,低头问道:“公子身上的伤势,妾身不敢耽误,便擅自请郎中来做了治疗,公子觉着可好了些?”
鼻端香气袭人,比床榻上的还浓几分,石庭坚心中一荡,暗骂自己真是一个畜生。
“还好,”他坐起身来,拱手道,“余杭石庭坚,季姑娘救命之恩,必有所报。”
“你,”季惜惜脸色惊讶,“石公子?”
她曾听恩客说起过,石庭坚是吴尚书最看重的门生,带头殴杀二相,带头扳倒舒州学政,带头鼓动各州廪生上书,都是此人。现在看来,石庭坚的脸色苍白,除了目光锐利一些,样貌斯文一些,就和寻常士子无异。在昨天,还有人说他是谋反的主谋之一。不问这书生的姓名,就是担心他有所忌讳,也没指望什么报答,没想到他居然坦言相告了。
“姑娘知道石某?”石庭坚眉头微皱,语气有些苦涩,“多谢姑娘相救,只是,恐怕要连累姑娘了。”他猜测季惜惜是从海捕告示上知道自己的,再微一转念,那日相府卫队竟然对人群开炮,嗣后调集大军入城,十有**,陈东是狠下心做斩草除根的打算了。这窝藏朝廷重犯是大罪,一个娼妓是担不起的,石庭坚脸色凛然道:“姑娘可向向朝廷出首,让陈东派人来抓我,便可脱了干系了。”话一说出,已吓得那小丫鬟花容失色。
季惜惜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启朱唇,低声道:“公子言重了,相府前天便已经明发钧旨,除了那些在鄂州行在抢掠、伤人、放火、行奸的凶徒之外,上书言事的廪生一概不予追究。只是让刑部侦办围攻相府的幕后主谋,官府除了宵禁之外,也没说抓人这类的事情。”说完后,她低低叹了口气。宵禁影响了惜春楼不少生意,这几天老鸨的脸色也臭得很,幸好丫鬟双儿嘴巴紧,院子里还没人知道季惜惜在内室里藏了一个男人。
石庭坚一愣,想不到陈东居然放过了廪生,松了口气后,又有些怅然若失,他想起张蔚,还有许多死在相府门口的人,这些人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的家人该如何悲痛欲绝?那些联名弹劾丞相的学政会如何反应?恩师又会如何应对陈东的报复?
石庭坚呆呆发愣,季惜惜叹了口气,叮嘱丫鬟双儿好生照顾石公子,自己退了出去。
“姑娘,陈相公不是好人吗?”双儿送到门口,撅着嘴道:“石公子让陈相公派人来抓他,他是不是个大奸大恶的大坏人啊?”因为陈东娶了李师师,世人虽有褒贬不一,但在青楼女子的心目当中,陈东的名声却是极好的,就连未通人事的双儿也向着他。看模样,竟真想出首告发石庭坚。
季惜惜秀眉微蹙,摇头道:“别胡说,石公子也是大好人。”
“陈相公是好人,石公子也是好人,”双儿脸色疑惑,喃喃道:“为什么好人要抓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