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打仗的时候,第一要想的是怎么结束。”
陈昂叹了口气,低声道:“护国府校尉不惜一切和大食诸侯打这一场仗,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结束的计划?难道不灭掉罗姆突厥,就准备将河中的人力物力耗干不成?眼看辽宋相争又成相持的局面,再这么泥足深陷下去,东面一统天下的大好良机将要错失了。”
西面的战事越打越大,一点看不到结束的征兆。原先盛传陛下陈宣会带龙牙军亲征河中,在丞相柳毅和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的苦劝下,陈宣才放弃了打算,改派虎翼军指挥使,雍王陈昂带着五营虎翼军铁骑赴援河中。因为各处都是冰雪封路,陈昂在康居度过了一个冬天,开春后,将率部前往齐州活路城驻守。随着天气转暖,夏**队和罗姆突厥都蠢蠢欲动,但是,无论是护国府还是大将军府都拿不出一战结束这场战事的方案,周砺战败留下的阴影太沉重,行军司只能按照徐文虎的张略,安排各军一城一城的推进并巩固着既有防线。
“不改变这个肌肉指挥脑袋的体制,我们做再多的功夫也是白费。”
陈昂身旁的一个老人道。“这次河中征召了四十五万团练,不过被徐上将分散使用,他这分明还是汉朝的战术。”另一人摇了摇头:“周上将太冒进,老徐又太谨慎。”前头说话那人只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其他几人也低声议论着:“东西都征召了团练,但河中的还是太松散啊。”“陈千里在长安倒是做得有声有色。”另一人低声抱怨道:“可惜,北疆的风雪,把他的脑袋冻僵了。还是他做校尉的时间太长了?”“北疆?上面就是以自己为模子,复刻了一个自己,也难怪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国家大事都丢给五府,唉——无为而治?”
涉及到皇室,陈昂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还未发作,副将先咳嗽了一声。
议论声顿时消失了,他在这群人中的威望,却远远超过任何人。陈昂一向深自谦抑,在外人眼中,没有多么煊赫的权势和地位。然而,虎翼军军指挥使和雍王的双重身份,让他潜在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普通的将军,在军中达到了与张善夫等上将军分庭抗礼的地步。这次他率部西援,除了麾下虎翼军两千铁骑外,还节制河中的二线军队,以确保各路辎重输送,遏制突厥游骑深入河中,在突发状况下建起第二道防线。
虎翼军是勋贵世族历练子弟的地方,负责朝廷重臣的警卫。对于朝中的种种动向,陈昂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对于东西两面受敌的窘境,连陛下陈宣在内,许多大臣都忧心忡忡,但是谁都拿不出妥善解决的方案。这一切都是护国府的短视和大将军府屡屡兵行险着造成的,说到底,是开国朝制度留下来的隐患。国内各种势力相互牵制,使得全力解决一方面的问题,成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陈昂的伯父就因为大权独揽,被护国府弹劾而被迫退位了。
劝农的田埂旁,康德义和众军士坐在一起休息,这时已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温暖的照着大地,大典的场面愈发热闹。忽然,人群中响起一片喧哗,接着又是更大声的起哄声,康德义和军士们朝喧哗的地方望去,却见王妃伊娜带着一群彩衣翩翩的美女,挽着竹篮朝这边走过来。康德义脸现异色,众军士脸上带着惊喜地神色,和他一起站起身来,有人还不自觉地将沾满尘土手在背后擦了擦。
“姐妹们做了点糕点,还有宫中的酒。”
康伊娜对他眨了眨眼,撩开面纱,露出脸上淘气的笑容,揭开了覆盖在竹篮上面的布单。都是她特意挑选过的,一件件精致而不奢侈,众军士劳累了一个上午,正等着吃点小食,这时无不食指大动,有人肚子竟忍不住“咕——”叫了起来,惹得美女掩口轻笑,其他人又是一阵目眩神迷。王妃这个举动,对众人来说完全是个惊喜,康德义事先是被瞒着的。
“多谢爱妃,”康德义心中苦笑,长身拱手道:“多谢各位姑娘。”
“伊娜,那是我们的伊娜!”“康国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围在外面的康居百姓认出了王长女,一阵阵骚动过后,康伊娜有许多的倾慕者和不错的名声。老国王无子,在陈康过继之前,甚至有人提议干脆就立伊娜为女王。她在这大庭广众下的亲密举动,对康德义赢得本地的人心无疑是极有裨益的。不远处陈昂看到这一步,也暗暗点头。外围的百姓开始有人高声呼喊着,大声地表达着胸中的激动之情。
劝农大典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万众拥戴的场面,完全不是关东劝农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如果我们渡过了眼前的难关,以我大夏的无敌雄师,谁都不能阻挡我们征服敌人,取得胜利。”有些人心潮澎湃地想到。更多人则是完全沉浸在这一片欢乐的海洋中,大声呼道:“康王万岁!”“皇帝万岁!”“大夏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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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街头巷尾,酒馆茶肆,四处议论着两个消息。一是官府准备买船出海贸易,商贾最低可入一股,作价为十贯钱,多多益善。二是朝廷将再度召集州县学政,公议处置侯焕寅的事情。以辽军入寇京东路为开始,以鄂州平定廪生闹事为结束的风波,终于将有一个善后。有人悬着心,更多人则松了口气。
为了回应指摘礼部架空各地学政的清议,礼部还提出了一个议题,各州学公议再推举一名学政。如果获得学政公议通过的话,今后,州学将有左、右两名学政,一名在京师议事,另一名在地方执掌州学,这两人以一年为期相互轮换,这就避免了学政常常不在京师,且不断奔波往返的弊端。地方各种势力角逐之时,谁也不忘了赞一声朝廷英明,礼部善政。反对的声音也有,但为着这多来的位置,什么“推恩”,“掣肘”之类的说法,完全被赞同的声音压倒了。
纷繁复杂的世事变幻,让赵行德座船终于安静了下来。水师衙门募兵、水师学堂招生、吴楚园格物院筹建、铁骨船制造等各项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赵行德每天关注各地发来的海寇情况,和参谋官们一起仔细推敲那些是大食海寇的真动向,哪些是虚报谎报的假消息,与此同时,淳于铁厂在鄂州和蜀中的工坊都在加紧铸造船上铁炮。
这一天,东关码头的水师座船来了一位特殊的来访者,杭州牙角行大掌柜赵波听说赵行德的消息,特意赶到扬州来见他。赵波是赵行德的族弟,也是他推荐给陈东到牙角行做事的。这一下久别重逢,赵波形貌的气质都有不小的改变,从前是汴梁街头的混混无赖的样子,现在则是一副精明富态的商人模样,言谈举止也很沉稳得体,赵行德心里也很为他很高兴。这些年来,赵波一直尽心竭力做事,一步步成为牙角行最重要的大掌柜之一。
牙角行的另外两位东家,李邕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在西南海路的买卖经营上,陈东自有心腹的账房先生为他打理宋国方面的生意。赵行德是大约两成股份的管理人,但他平常都忙着别的事情,对商行的经营过问得并不太多。因此,趁着这次机会,赵波和他说了两个事情。一是让赵行德准许牙角行的海船跟着水师船队出海,二是拿来了牙角行的一本账簿让赵行德过目。
二人聊着天的同时,赵行德翻看着账簿。忽然,他的指节在账簿某处轻轻叩着。
“哦?”赵波瞥着那一笔支出,笑着解释道:“给各衙门的孝敬钱。都按着常例给的。”
“孝敬钱?”赵行德问道,“鄂州倡义后之后还要出这笔钱,陈相公不知么?”
“地方上衙门都是一样的,换汤不换药,换人不换规矩罢了。”赵波摇头道,“陈相公不愿意我们打着他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所以一切还是得按着规矩来办。不过咱们不是普通商行,没有被他们黑吃黑罢了。”他不以为意道,“这样也好,至少别人不会明面上看着陈相公面子,心里不高兴,暗中给你使绊子,那可就麻烦了。咱们也不能事事去麻烦陈相公不是?”
“我是在军中呆久了,连这些规矩都淡忘了。”赵行德继续道,“地方上可以捐廪生,又推举学政、知州什么的,那些伸手要钱的贪官污吏,难道就没有人和他们斗上一斗,换个规矩来么?”他抬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既然账目上这么些,那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没办法啊,”赵波笑得有些勉强,叹息道,“人人上去了都要钱,这世道就是这个规矩。升斗小民,你要么造反,要么忍着。咱们也是就是能忍着罢了。和气生财,若事事都和别人撕破脸去斗上一斗,那这生意也别做了。”他忽然想起一事,感慨道,“和陈相公作对的吴子龙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杭州地面被他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跳出来的全都被收拾了,衙门常例也全部取消掉了。现在杭州就是清流商贾的天下。”他从衣襟掏出一个绣着竹叶的香囊来,指着那几片竹叶围绕的图案,语气复杂道,“生意归生意,咱们在杭州的商行也加入清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