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瑞喉咙里含混地咕隆了几句,又倒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鲁掌柜仍留神地观察动静。
约莫一炷香时辰之后,鲁掌柜报了一声:“使者出来了!”
邱大官人恍若没有听见,鲁掌柜也不敢打扰,只用千里镜看着使者大步从共乐楼中走出。
冯糜脸上犹带忧虑且愤怒的神情,周围陪同的几个州军军官老神在在,仿佛满不在乎一样。这也是广南人共同的心态,这里山高皇帝远,在他们眼中,除了皇帝老儿,丞相大人,知州大人,市舶司大人,就没有什么大官了。对普通人而言,南海水师大都督被扣留,危险程度甚至比不上一次海寇犯境。鲁掌柜暗道一声傻大胆,看着使者头也不回地上了水师都督的座船。片刻过后,水师座船便起锚升帆,离开了码头泊位,驶向外海,与原先停泊在外海的水师船队汇合在一起。
“水师的使者回去了!”
......
“大队州军护送着轿子从共乐楼出来,看方向,是往子城去了。”
......
“码头的战船起锚离港了!”
......
“水师的战船放下了许多小船,都往都督座船上去了,好像在召集军官再商议对策。”
......
“水师的军官从都督座船下来,坐着小船各自回去了。”
......
“都督座船升起一串旗子,其他战船也开始升旗了......有人在船楼上用旗子比划。”
......
“水师战船开动了,朝着港口过去了!”
邱大官人一直在假寐,广南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鲁掌柜先前一声声禀报,他脸上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然而,随着这一声“水师战船朝着港口过去了”,邱大瑞的眼睛猛然睁开,而且比瞪得溜圆。
“水师朝着广州去了?”邱大官人厉声问道。
“是,朝着西澳过去了。”鲁掌柜秉道道,他一边观察情势,一边禀报道,“水师又停下来了,......,唉哟,不好,水师把铁桶炮的炮衣全都扒了,水手忙着往铁桶炮里面填药包,还有些人从甲板底下搬铁弹子,巡哨的小船也放出去了,唉哟,城头的州军也开始往铁桶炮里面填弹药了,不好,滚油锅也烧起来了,这些天煞星,难道是想来真的?”
“广州府到底做了什么事,居然一下子把水师给惹恼了,要兵戎相见?”
邱大瑞躺在椅子上,正自言自语,忽然,“轰——”炮响如惊雷一声,他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来,一步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南海水师战船在海面上排成两列横队,后面一队战船正对着前面一队战船留下来的空隙,整队战船将所有的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正依次喷吐着火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炮声如滚雷一般响个不停。邱大瑞也是从数十万大军浴血对战的战场上爬出来的人,可是,如此猛烈的炮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空中硝烟弥漫,整个广州城南这一片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疯了!”邱大瑞脸色阴暗,喃喃道:“水师这帮人竟是疯子不成?”
“真是疯子!”鲁掌柜也道,“难道官军水师反了?”
“谁是官军谁是贼?”邱大瑞摇头叹息道,“那还难说,只是,他们竟真敢!”
这时,广州城头的铁桶炮也“轰轰”的开炮还击,只不过炮火密集的程度远远低于水师战船,没有一颗炮弹击中水师的战船,少数在海面上激起了大片水柱,大部分炮弹甚至只能落在近岸的沙滩上,鲁掌柜在千里镜中分明看到了城头州军一个个满脸恐惧,甚至有人躲在城垛后面瑟瑟发抖,然而,广州城上空却看不见炮弹划过,城墙内外也不见房倒屋塌。忽然,他想了什么,大声道:“他们打的空炮,水师官军没有只放了药包,没有放炮弹!”
“嗯。”邱大瑞点了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水师这一轮炮击还仅仅是警告而已。
可是,警告之后呢?水师战船暂时停止了开炮,广州城头官军也不敢再还击。不过,鲁掌柜却看见船上的炮手刷洗炮膛,紧接着将药包和圆铁弹子逐一填了进去,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整个广州海面一片安静,死寂,这局势就好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看似安静,却紧张到了极致。
............大海仿佛一块晶莹透明的蓝宝石,赤鲨礁像是宝石中的一点黑色瑕疵。
赤鲨礁周围暗礁密布,岛上地方狭小,又时常受台风侵袭,因此岛上没有居民,渔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靠近这片海域。东南沿海,万里汪洋,岛屿无数,像这样的无人小岛不知凡几,就仿佛沙滩中一粒沙子一般难以找寻。随着海上商路日益繁荣,劫掠商船、渔船而生的海盗也随之滋长,这种无人荒岛也就成了海寇的绝佳的藏身之处。
自从大食海寇出现以后,侵州掠县,肆无忌惮。沿海盗匪在某些人穿针引线之下,坐寇与大食海寇勾结在了一起,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又将许多沿海无业的贫民,劫掠商船上的水手裹挟了进来,海寇的势力急剧膨胀,气焰也越发嚣张。此时在赤鲨礁海域,停泊着数百条大小船只,挂着绿色新月旗的大食水师停泊在礁盘中间,挂黑旗的本地最大的盗匪郑黒七的船,此外还有挂红旗、黄旗的各股盗匪船只,外围船只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大食水师本身。
海船摇晃不定,和数个月前相比,舰队司令法图麦的眼眶凹陷更深了。
舰队劫掠的财富却超过普通商船队二十倍都不止,法图麦深信,只要舰队安然返回,他必将成为巴格达地英雄。然而,**是魔鬼,堆积如山的财富不但不能让人满足,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野心,而站他面前这个中年宋国人更像是魔鬼的使者,他正想方设法要使法图麦相信,只需另外派出一支分舰队护航运送劫掠的财富,而把舰队主力留下来继续经营这块堆积丝绸与瓷器的新领地,才最符合罗姆突厥帝国的礼仪,而法图麦所将获得的,也不仅仅是一次性的奖赏,而是成为这一方新领地的诸侯。
“邱东家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法麦图问道,通事将他的问话翻译给使者。
“是的。”莫天宝躬身道,“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望大王多多思量。”
“我们先商量一下,叫他先下去。”法麦图挥了挥手,“有了决定,我再让他给邱东家传话。”
法麦图还不会说汉语,“邱东家”的发音颇为生硬,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或者说,重视。这个“邱东家”,海盗们都称他为“邱大官人”。华庭海战后,大食水师损兵折将,士气沮丧之时,邱大瑞通过蒲阿宾与大食舰队搭上了关系,但是,蒲阿宾与邱大瑞的关系,其说亲密,不如说是忌惮。法麦图很快发现,在接应大食舰队方面,“邱东家”的能力比蒲阿宾这样大食商人要高出许多,在宋国,几乎没有“邱东家”搞不到的消息。从此以后,大食水师沿海劫掠,“邱东家”事先打探好一切消息,事后包揽所有销赃。
“邱东家”还联络了为数众多宋国海匪,从福建路沿海到广东南路,这股海寇的数量越来越大,甚至超过大食水师数倍。若不是这些海寇明显是乌合之众,法麦图几乎要怀疑他的用心了。当法麦图流露出要在冬季返航大食时,“邱东家”又极力挽留,他劝说法麦图,如果能劫掠广州,一次的收获就将超过此前劫掠所得的全部,如果大食舰队能够长期停留在这一片海域,法麦图就不仅仅是苏丹麾下的一名勇将,而将是这片富饶海域真正的王者。
邱东家的使者离开后,法麦图看着部将,问道:“你们怎么看?”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和出征时相比,活着的水手还不到一半,然而,舰队的船长也战死了将近一半。然而,敢将生命交给大海的人,有几个不是胆大包天之徒,更何况,广州城的富庶,他们已经听说很久了。从一开始,大食舰队就已广州城为目标,在旅居宋国的大食商人蒲阿宾的力劝之下,才改为沿海劫掠,就这样,收获也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人就是这样,得到的多,想要的就更多,法麦图想做东方海域的王,部将又何尝不想拥有一片自己的领地,特别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如同羔羊一般驯服。当然,害怕犹豫也不是没有。
副官亚辛皱眉道:“阁下,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他的话音刚落,指挥官赛义夫丁就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声。
亚辛转过脸去,对他怒目而视,赛义夫丁却毫不在,将手放在弯刀上,嘲笑道:“是陷阱又怎样,陷阱这种东西,最大的作用就是造成军队的慌乱,所以,陷阱只能对付懦夫,野蛮人,还有,信仰不坚定的异教徒。就凭这些羔羊一样的宋国人,也配给大汗的勇士做陷阱么?”
“哈哈哈哈。”赛义夫丁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般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