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营保护着赵行德前往雷州,沿着驿道向西,一路晓行夜宿十分顺利。
沿途所过之处,官府配合十分得力,无论县城还会乡村,都预先派出向导在道旁等候,为官军指引道路,早晚休息时分都有民夫事先做好热饭,担到营中供官军食用,有的地方还提前修补了道路桥梁。赵行德原先还担心清远营出发仓促,携带的干粮不够,见此则完全打消了顾虑。赞赏之余,他又嘱咐骆欢不要太过张扬,以免引起海寇的怀疑,不意骆欢却道,广南路州军团练调动,惯例就是如此,清远营并未得到特别的照顾。
“这倒是厉害。”赵行德再度点头道。
这几天行军下来,他也发现骆欢对自己十分尊敬,如果不是乔装改扮,仰慕之情简直就要溢于言表。因此,赵行德并不怀疑骆欢在自己面前故作夸张之语,为广南路官府贴金。然而,自秦皇以郡县治天下以来,皇权不下州县,而本朝秉“强干弱枝”制,县库往往空虚,衙役也有限得很。因此,官军过境,地方往往力不从心,又反过来造成文武不和。赵行德也曾经过宋国境内其它州府,虽然沿途都有人烟,军队总是预先准备好干粮,否则一旦缺粮,地方官府根本指望不上。因此,他对广南路官府的能力也格外奇怪。
“赵先生初来广南,有所不知。”骆欢解释道:“追根溯源,广南如今的局面,也和先生有些关系,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伏。当初揭帖一案,前后牵连党人数千家,其中大部分都发配了广南路。广南路地方边鄙,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天高皇帝远,教化未开,偶有一二流官过来还没什么,朝廷骤然发配数千家党人过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虽然吃了许多苦头,但总算在这边鄙之地扎下了根基。”
“筚路蓝缕,”赵行德扼腕道,“真是不容易。”
他听骆欢的口气,既有唏嘘又有自豪,骆欢才二十余岁,算是陈东、赵行德的后背,理社中人发配广南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骆欢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但他叙说起来如亲身经历,显然是印象十分深刻的缘故。
“后来新皇即位,清流秉政,苦尽甘来,虽然有很多人返回故里,但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紧接着,陈相公主政广州,为了治理一方,启用了许多故人,加上我们本来的根基,只一二年间,这广南路的州县士绅,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都成了我们理社的人。陈相公北上倡义定乱,陈知州、刘学政接着经营这广南一片根基,朝廷令州学议政,推举学政、州县,而广南则更进了一步,在州县之下,以原先社人主持的学堂、书塾为根基,每个书塾的主事先生,既是数百户人家的都保长,又是召集本地壮丁的团练官。陈相公管这叫做“上面三条线,下只一根钉”。从此以后,上下便如臂使指一般。”
“好深的根基。”赵行德点头道,这广南路的做法与夏**士治理百姓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自己给陈东的书信多次详述了夏**士之制,不知对他在广南施政产生了何种影响。想到这里,赵行德又问道:“教书先生做召集壮丁的团练官,能够胜任吗?”
“赵先生不也是如此吗?”骆欢肯定道,“我们虽没有关张之勇,但教导百姓春秋大义,依照先生所著练兵的条令,操练行伍列阵还是没有问题的。真要到为难存亡的时候,”骆欢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声音反而低沉下来,“诚如张明焕先生所言,舍生取义,正是我们的责任。”他看着赵行德,反问道,“赵先生难道不相信吗?”帐篷中火光照着年轻的脸,骆欢眼中的光芒却比火更加灼热,令赵行德想起了自己一腔热血的时候。
火器大行于世之后,两军交锋,将领个人的勇猛将越来越不重要,军队操练娴熟,令行禁止则成为制胜的关键。赵行德从前没有来过广南路,所以对这边的情形并不熟悉,听了骆欢的解释,这才想起,一路上官府征发的民夫来回走的都是纵队,显然是操练过的壮丁。广南有这样的壮丁,只要配给火铳枪稍加整训,就是可以上阵的军队了。想来当初辽军大举入侵,广南路虽然在大宋的最南端,理社中人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留下来男丁都做好了准备。如果辽贼真的侵入广南的话,我们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骆欢唏嘘道,“那个时候,我们这里的大家都把族中一支送到南海屯垦地,就算广南路的族人死绝了,家里也留了后。”他仿佛要说服赵行德相信,理社中人绝对能够舍生取义。同样,如果和朝廷兵戎相见的话,广南清流绝对会殊死反抗,让朝中那些奸贼后悔莫及。
“疾风知劲草,”赵行德拿起佩刀,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共勉吧。”
骆欢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照时辰,又到了巡营的时候。
赵行德弯腰出了营帐,外面已是万籁俱寂,星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营地显得格外安静。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气,沿着营帐间的道路慢慢巡视起来。骆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一路行来,赵行德与营中将士交谈,总令人如沐春风,使人人心悦诚服,演了一个极好的护军使的角色。可是人后独处之时,赵行德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有满怀心事,思虑重重。
骆欢的年龄、经验、阅历都未到赵行德这个地步,自是无法理解,只能以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解释,像赵行德这样的人,本该是如此的。他却不知,赵行德这次为大食海寇设下的陷阱并非十拿九稳,其中有些未知风险,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弄巧成拙,给广南百姓带来一场劫难。
为了迷惑海寇,南海水师分为南北两路,自己的势力先弱了一分。另外,水师出击的时机有个拿捏。水师出击早了,则打草惊蛇,海寇扬帆远遁,水师出击晚了,万一海寇真的攻下广州,可能在水师赶到之前将广州洗劫一空。正所谓将越老,胆越小,这些天赵行德反复斟酌的,便是这个时机的拿捏,可惜的是,海寇那边的情况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赵先生。”骆欢正想向赵行德请教一些行军布阵,忽然,远处出现燎天的火光。
“烽火?”骆欢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所措。
海寇侵扰广南路以来,除了州县加强防守外,各处村庄也都赶修了寨墙,一旦遭受海寇攻击,先鸣锣集合团丁守住寨墙,再点燃烽火示警求援。但是,海寇通常早就踩好了盘子,晚上突然杀入村庄,一多半村子还来不及点燃烽火,就已经被海寇攻破了。如果海寇势大,村子就算点燃了烽火,也未必撑得到官军救援。这就是知易行难了,即使像骆欢这般有慷慨赴义之心,又满腹经纶,熟读兵书的人才,从未亲身经历战阵,突然看到烽火燃起,脑中也是一片空白,曾经读过的兵书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鸣哨,全营集合。”
“遵命。”骆欢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这才醒悟过来。他看了赵行德一眼,只见沉沉夜幕下,他神色镇定,脸廓如铁一般,目光中透着坚毅,与平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骆欢无暇多想,匆匆摸出哨子,“呜——”“呜——”的吹响之后,方才担心。
“这样大动静,不怕惊动敌人吗?”他心中疑虑,放下哨子,自言自语般问道。
不过,这两声哨响就已经足够,夜间集合是条令中反复操练的项目,讲的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宁可错报,不可疏惰。最初哨声响过,巡哨的斥候、各都的都头听到动静,也纷纷吹响了哨子,不多时,清远营的官兵就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尽管很多人还是睡眼惺忪,还是在都头、队长的招呼下站好队列,这时候,许多人也看到远处的烽火,脸上露出骇异之色。“烽火?”“海寇杀上来了!”还有人交头接耳。
赵行德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先派一队斥候过去探探虚实,其余人原地戒备!”
骆欢心神一凛,立刻下令道张宝带两个人去前面探路。清远营的营地四四方方,每个方向都安排一个百人队警戒,张宝的百人队留在营地中间,由营指挥骆通亲自指挥,策应四方。在赵行德吩咐下,各都头又命士卒席地而坐,三人之一的人可以闭目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军令。这戒备的路数,全都和平常条令训练的一样,清远营官兵虽然未经战阵,但这般套路坐下来,已经不向初始时那么慌乱,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
不多时,探路的张宝回来禀报,前面有个村子外被海匪围住了,四面各有数百海匪,好像偷袭没有得逞。那村子距清远营驻扎的地方还有段路程,那边乱哄哄的,清远营这边听不见。这边集合哨子声响,海匪也没有听见,,正在一边威吓村民,一边准备云梯、撞木等等攻打村寨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