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澳码头,夜幕低垂,大食水师旗舰高挂灯笼,四下亮如白昼,舰长室内气氛沉默而焦灼。
法麦图这艘旗舰乃是以远洋广船改建而成,船室原本十分宽敞,此时坐满了海寇,竟显得十分拥挤。大食军官坐在法麦图的右手边,邱大瑞和宋国本土的海匪头目坐在左手,双方怒目而视,仿佛仇人一般。大食人保存实力的做法犯了众怒,这些宋国海匪虽然不能与之相抗,但纠集起来也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而且,宋国人熟悉当地的情况,没有这些坐寇的配合,大食海军就成了聋子瞎子,要想在宋国劫掠就没这么容易了。
正如海军军官们私下以为那样,司令官法麦图未必有狮子的凶狠,却有狐狸般的狡猾。
大食海军远征东方以来,虽然获取了无数的财富,但人力的损耗则一直无法弥补。特别是哈曼丁分舰队在秀州被宋国水军全歼,更使法麦图极其谨慎,所以,这次攻打广州的战役中,他采用各种办法保存实力,宁可少抢掠一些财富,也尽量让宋国本土的海匪去和宋朝官军交战。
宋国海匪的数量其实已经是大食水师的十倍不止,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是邱大瑞也只能将其勉强凝聚在一起。面对这些宋人,法麦图展现了惊人的如外交家一般的天赋,广州城外的血战进行到这个地步,法麦图仍然用虚假的承诺、推脱拖延等等方法,只偶尔派出大食武士参加几乎必胜的战斗。而现在,各种伎俩似乎都指望不上了。宋人在自相残杀中流尽了鲜血,大小各股海匪的内部怨声载道,打仗也越来越出工不出力。邱大瑞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改不让宋国海匪与大食人直接接触的做法,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法麦图谈判。
“邱东家,你不是不知道,战役一定要留有预备队。”法麦图皱眉道,“而且,你们朝廷官军还有一支南海水师,我的舰队主力在虎门外海警戒着......万一他们突然杀入战场,用你们宋人的话说,我们就被关门打狗了。你说是不是?”
法麦图慢吞吞地解释道。这些理由他自己都不信,不过,拖着这个份上,宋国海盗死伤惨重,邱大瑞方面还不知怎么煽动他们的,不管大食海军接下来如何行动,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理由。东方作战一年多,法麦图也懂了一些大宋的人情世故。他深知要统治东方,必先要了解东方人的习性和弱点。宋人虽然懦弱,却分外“讲道理”,“讲道理”又和“好面子”紧紧联系在一起,不但朝廷如此,连海盗也是如此。所以,尽管信奉实力为尊,法麦图还是决定给这些宋国海盗一点“面子”,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不和大食海军激化冲突的理由。
果然,大食大王亲口作解释,舱房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法麦图大王之言虽然有理,不过么......”邱大瑞沉吟道,“贵部乃是们这次结盟攻打广州的主力,战事绵亘到现在,我们各大当家都折损了不少人,但贵部却一直保存实力,我就怕这里的大当家们顾全大局,可各家的兄弟们安抚不了啊。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只怕大家做鸟兽散,贵部虽然精锐,却也不能独力吃下广州这个硬胡桃吧。”
“邱大当家说的是。”“对呀,咱们兄弟也是这么说。”
宋国海盗头领们纷纷附和道。这些人来时气势汹汹,真到了凶悍的大食人面前,却是谁都不愿得罪,既然邱大瑞挑头了,大家便不能就这么让大食人糊弄过去。这些海寇当家的心里清楚,大家的实力半斤八两,将来打开广州城才可能论功行赏,可对于大食人,这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大食人的力量压倒任何一股宋国的海盗,一旦打开了广州城,大食人根本不坐等分赃,而是一定会肆无忌惮地进城劫掠,既然如此,那么在攻城的时候就一定要他们出出血才行。
“嗯,”法麦图脸现显为难,沉声道,“可是,预备队还是要留的啊。”
邱大瑞心中暗道,这胡人假惺惺的,不过是多要价罢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心腹海盗头子反驳道:“法大王,要留殿后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轮番攻打广州,轮番休息便罢!”他这一嗓子,顿时又引起宋国海盗们附和声,大食军官们不通汉话,通事只能为法麦图一人翻译,因此,场面显得倒向宋国人这方,不过,众人心里明白,大食人出不出兵,还是这个法大王说了算,他若执意不肯出力,大家也只有放弃攻打广州而已。可宋国海盗已经死伤了这么多人,大食人还没下什么本钱,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明显自己这边吃了大亏,谁都心不甘情不愿的。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副官亚辛皱着眉头。
“可怜的,充满罪孽的东方人啊,”他低声道,“一群宋人拼命劝说我们去攻打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难道没有一点羞耻感吗?”阿布德站在他身旁,冷笑道:“这并不奇怪,崇拜强者是很自然的事。特别是那些曾经被辉煌的古代君王统治过的衰弱民族,随着一个一个部族被征服,不愿臣服的勇士早已被古老的君王杀光了,剩下来的都是臣服的人。无所谓羞耻,他们习惯,而且随时准备向新的强者屈下膝盖。不过,先知的子孙不也臣服于苏丹的王座之下了吗?”他语调略微有些得意,在罗姆苏丹统治下,罗姆突厥人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而阿布德的部族恰是最早跟随罗姆苏丹的部族之一。
场面正在乱哄哄之际,忽然外面传来数声锣响,紧接着锣声大作。
“夜袭!”“官军偷营了!”
“不好,官军又来了!”
宋国海盗脸色大变,一听示警的锣声响起,众人顾不得和大食人讨价还价,立刻围到舷窗朝捍海城方向望去。捍海城上本来就点起了无数灯笼,此刻更是火光大作,数千官军像老鼠一样从南肆中涌了出来,排成数个方阵朝着捍海城冲去。
“真是难缠啊!”有人叹道,官军这种“夜袭”也曾把他们搞得颇为头痛。
“今天不知是哪几家当值。”有人不免幸灾乐祸地嘻笑道。
对他们来说,只要不折损自己的势力,就能把这当成戏来看。
“必须快刀斩乱麻!”邱大瑞站在法麦图身边,脸色十分难看,“这么拖下去,广州没打下来,说不定我们会先被官军拖垮了。”官军激烈抵抗,战力却是平平,他们就算夜袭夺回捍海城,也未必守得住。然而,可怕的是,这样的消耗战永无止境。
这么多天下来,邱大瑞也算摸清了陈公举的意图,他不怕死人,从一开始起,陈公举就心存了和海盗比拼谁能流干最后一滴血,在广州竭力维持的十三座城保护范围内有上百万的百姓,陈公举根本是将百姓当成签军来用。所以,陈公举根本不在乎每一次战斗的输赢,他只是不断地让前来攻城的海盗流血,并且显示出自己奉陪到底的决心,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海盗们从根本上说却是一群生意人,当伤亡达到一定的限度时,他们就一定会退兵。正因为如此,邱大瑞才迫切地需要法麦图将大食军队主力投入战场,一举粉碎官军在城外的抵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复拉锯。
“不能再拖了。”邱大瑞自言自语道。
这时,捍海城方向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火铳响。
“不好!”邱大瑞脸色大变,这是火铳营轮番发铳的声音,在河南战场时,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岳飞、赵行德先后在宋国整训火铳军之后,各地宋军都编练了火铳营,然而,广州府一向将火铳营作为最后的底牌,在之前的战斗中,官军还极少以火铳营为主发动攻击。这一次不知为何?难道陈公举就不怕官军精锐在城外损失殆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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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的夜空,捍海城方向火光不断闪现,南肆的断垣残壁后,许多宋军团团席地而坐。
“这一战能胜吗?”左念远低声对自己道,“不管怎么样,最好能活下来。”
夜晚海寇们多回到船上睡觉,州府决定再度发动夜袭,争取夺回捍海城。
这道低矮的城墙,已成了双方流血之地。所谓夜袭,因为屡次发动,其实已没有多少突然性。海寇留下了一部分看守城墙,大部分在船上睡觉,一但有动静就立刻下船参加战斗。这一次,左念远的营被选入了夜袭的队伍里,不过他们不是前锋,前锋是选拔精锐而成的先登营。先登营全部都用火铳枪,近半士卒是各州县学籍列名的书生,据说每个人都留下了遗书。这些人如果不死的话,很可能都是地方上的栋梁。此战,无论胜败,广南清流,势必元气大伤。
“活下来,活下来。”左念远心中感到一阵羞耻,他右手摩挲着弯刀,刀纹如水,映着淡淡的月色,隐隐现出一圈血光。这是前几天的战斗中,从一具大食人的尸体上捡到的。人并不是他杀得,那个杀死大食人的勇士,自己也倒在了战场上。
“左指挥——”旗牌官大声喊道,“城上让我们出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