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上表?”谭兰溪惊讶地道,“不接受金岛封地?”
这位副使似乎是心思很重的人,所以比一般中年人显老,脸上密密层层的皱纹挤成了一个非常吃惊地表情,这些深深的皱纹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神情,也能轻而易于地掩饰内心的实际的情绪。此时,他深陷的眼睛也闪现异色,一副十分震惊的表情。
“正是。”赵行德点头。火漆封口上用了金印,赵行德将书信交给谭兰溪。
谭兰溪检视了金印无误,便慎重收好。上将军给丞相府的上表,军情司是不敢私拆的。护国府如何应对,军情司也是管不着。但他会以飞鸽传书,让大将军府提前知晓动向。功臣推辞封地的事。最为著名的一桩公案,便是开国朝丞相李斯反对裂土分封,自己也推辞了韩国公封地。在夏国也非绝无仅有,关键是推辞的理由。时至今日,丞相府文吏出身的高官都以韩国公李斯为楷模,历经相位之人,向来只有接受封爵,而无一位接受裂土分封的殊荣。
护国府的用心,谭兰溪揣测,无非借势行险,抢先在在西南海占一个立足之地。
如今西南海上的局势如棋,宋国早已占边据角,移民数十万计,而夏国全无根基,李邕抢占龙珠岛若羚羊挂角,但不过是枚孤子,但若是得到了金州岛,这两地便可互为为犄角,一方面封锁了宋国势力进入西海的海道,另一方面成为夏国在西南海最大的据点和腹地。这里屯垦的百姓,大多数都自认是关东宋人,而赵行德在关东人中极有声望,让他来收拢屯垦百姓,不易引起百姓的排斥之心,自然而然的,此间土地人口皆归于夏国。
一旦将大食势力驱逐出去,西南海会迎来一个中原屯民的高峰期,然而,除了弹丸之地龙珠岛外,夏国在西南海并无巩固的据点,金洲孤悬海外,周围都是宋国的屯垦地,护国府绝对不会将之封给赵行德。赵行德但有一点点私心,便可顺势接受这裂土分封的优遇。金洲岛土地是小流求岛十几倍,据说气候温和,稻米至少两熟,未来必定是一个主要的屯垦区域。
赵行德是长公主驸马,本人在关东深孚众望,手握南海水师,故旧遍布军中,如果赵行德接受金岛封地的话,宋国朝廷也很难和他翻脸,如果真的翻脸,把赵行德彻底逼到夏国这边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宋国指望与夏国结盟抗辽,也不可能不支持联合舰队讨伐大食。
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然而,旁观者清,身陷局中的人,却未必能够拒绝。
“将军高义,”谭兰溪收了书信,叹口气道,“谭某也可睡个安稳觉了。”
他倒不是无端感慨。此次护国府没和宋国朝廷商量就将金岛封给赵行德,十分的冒险,若宋国捏着鼻子认了尚可。否则话,很可能引起一场大乱。联和水师尚未出兵,关西便开始抢先宰割利益,令关东朝廷大丢面子,邓素又是惯于行险之人,宋国朝廷强行换帅,甚至命水师北上参加北伐之役,以水师九成以上的兵将都是宋人来说,关西根本毫无办法抗拒。护国府就弄巧成拙,若恼羞成怒与宋国开战,就完全不符合“坐山观虎斗,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了。最后收拾烂摊子的不知是谁,但军情司、道路曹在关东的这些人肯定是疲于奔命。
“赵某何德何能?”赵行德微笑道,“贪天之功为己有。”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推辞的是一块沙漠中的村庄,而不是不是一块比京东路、河东路土地总和还多的丰饶之地。
“护国府可从不行无名之赏,”谭兰溪摇头道,笑道,“上将军过谦了。”
“哪里哪里,”赵行德含笑反问道:“不过,谭大人也觉得在西南海分封,似有不妥么?”
“不敢班门弄斧,”谭兰溪半真不假地摇了摇头,有些油滑地苦笑一声道,“我们这行当干久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关东一片大好局面,只等宋辽开战,两边杀个血流成河,病虎变成死老虎,猛虎成了伤虎,按着开国朝定下的百年国策太太事实的做事,那就万事大吉了。实在不想再横生枝节。这是实话,上将军万勿介意啊。”
“谭大人言重了,大人即将北归复命,”赵行德将两人的茶杯都斟满,笑道,“才真是令人羡慕啊。”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谭兰溪。夏国朝廷制度,一向讲究各负专责,宁可不用,也不可掣肘,像崔谦之出使辽国,李邕出使天竺,都只带佐吏而已。此次出使宋国却有一位副使,而李蕤又是个不熟悉庶务大学士,可见谭兰溪其实才是真正上面放心的人,而不仅仅是李蕤的副手而已。至于隐秘的身份,军情司和方面军司互不隶属,地位有些超然,像谭兰溪这种资深的老人,在关东关西都交游广阔,身后的背景更是莫测了。两人只是试探了一下,都不敢贸然地交浅言深。不过,都觉得还算不错。
“多谢上将军。”谭兰溪微笑接过茶杯,“关东父老亦恭候上将军凯旋。”
从水师告辞出来,谭兰溪轻轻吐了口气,原先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尽数散去。
“关东有赵上将军在,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总有个人出来收拾局面。”
“还好不用收拾烂摊子。”他低声骂道道,“他娘的,那帮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赵行德没有海外自立的意思,不少人该放心了。但另外一些人又该头疼了。
夏国举兵东进以来,在关中和关东,军情司都打探到了一些异动,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征兆也不明显。洛阳百姓推举赵行德为上柱国,亦让有心人对赵行德生出戒心,以他的声望、实力,可以做个东道主人,也可能是潜在的大患。所以,某些人就觉得,如果提前将赵行德放到南海去,金岛虽然辽阔,不过是个虎笼罢了。和关东相比,也是舍小而得大。不过,对夏国而言,将一个有能力收拾关东人心,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放逐,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这位谭大人,还真是不简单的人物。”赵行德目送谭兰溪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无论是宋国的礼部,兵部,还是夏国的道路曹、还是军情司,这些地方听起来相当重要,但实际上,因为太过重要,而重要的事都是由大人物独断专行,部曹小吏反而没有事做。这些人可以为了做好一件出色的事,可以伏案熬上几个通宵,可他们关注的是“此事如何办得漂亮”的问题,而不是“为何要办?该不该办?”的问题。在文稿中推敲词句,谈吐文雅会写,出人意料地引起上官的注意和赞赏,这些才是部曹文吏应有的品质。比起通常所谓“建功立业”的壮举来,他们更相信成功之门在点滴细节中。而谭兰溪表面上是一个干练的文吏,不经意间漏出的态度,却恰恰与之相反。赵行德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只不过双反都十分谨慎,又拘于各自的身份,不便交浅言深而已。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摇了摇头,自嘲道,“但愿吾道不孤吧。”
他摇了摇头,将剩茶一口喝掉,坐回花梨木摇椅上,闭目思索起利弊得失。
金岛封地如此之大,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护国府封赏得太厚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假如贸然接受的话,恐怕就真给放逐南海了。赵行德过去也曾到过那边旅行,山温水软,风景如画,若刚投身此处那个毛头小子,自是求之而不得。然而,此身已和这片故土有太多的牵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树欲静而风不止,广州大捷的轰轰炮声,似乎已经渐渐消失。而宋夏两国涌动的潜流之声,却渐如雷鸣,赵行德面色冷峻地看着码头上正在反复操练着的水师官兵。虽然,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前方,而是来自背后,但是,这支力量,也不仅仅是震慑大食人,同样那些暗处的人心怀忌惮。他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仿佛又听见轰鸣的炮声,嗖嗖的铳子破空之声,与细微莫测的风声相比,还是这样的声音更令人安心。
“风雨如晦,该来的,始终要来吧......”他呼吸渐渐均匀,竟就此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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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团练使府,陈重拿着丞相府转来的赵行德上表,苦笑道:“赵将军还真是强项啊。”
“与火中取栗相比,还是强项点好。”袁兴宗含笑道,“不过,赵上将军反对在海上分封,确实有他的道理,护国府众校尉若出于公心,也会觉得西南海上不宜分封的。”皇帝陈宣,丞相柳毅有意增益保义侯封地,有人暗暗使力,一边促使护国府将面积惊人的金岛分封给赵行德,一边鼓动在西南海诸岛广为分封赐爵,像北疆、罗斯一样,将扼要肥美之地尽数封给罗姆突厥之战中的有功之士。但是,赵行德却而且和开国丞相李斯一样,不但反对在西南海分封,还拒绝了给他本人的金岛封地,立时让许多人希望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