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怒号而过,那杆神兵铁枪凹在雪地里,上面的寒光黯淡了几分。
赵九重弯腰,自地上捡起了这杆神兵,握在掌中只觉得它重量惊人,纵使不如那黑黝黝的玄铁重剑,也足有三四十斤了。
再看那修长的枪头,两侧刃处却已经不再锋利,唯有那“忠胆”二字,还深深烙印,像是永远不会磨灭。
他素来对忠良名将、江湖侠义之辈都十分敬服,这杆铁枪便犹如圣物,分明是难以损坏的神兵,可持在手中,却又小心翼翼。
下意识的,他提着这铁枪,运用父亲赵弘殷教他的枪术,对着前方连扎了三下。
只觉得这枪造化无穷,重量与形态好似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神韵,握在手中,就好似那已经消散在岁月中的王彦章,正站在他的背后随他一起持枪那般。
悲从中来,赵九重原本得胜的喜悦,已经冲淡了不少,他这才转头,看向了被他击败的中年樵夫。
此刻,中年樵夫正瘫坐在雪地里,浑身震颤,竟已然泪如雨下。
这结果,令赵九重有些意想不到,这样的汉子,居然会哭。
无奈下,赵九重只能挠头,有些不知所措的走了过去。
却听见中年樵夫声音发颤的道:“想不到,我竟败给了一无名无姓的少年……连枪都握不住……根本不配做家祖后人……”
赵九重只感觉压抑万分,换做平时,他若是打哭了别人,多数都要幸灾乐祸,可如今,打哭这中年人的不是赵九重,却是对方自己,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想着。
但见这中年樵夫双目一凝,猛地仰头,恰好此刻枪尖正对着他胸口方向,他居然顺势起身,直接朝着枪尖撞了过来!
居然是要以死来结束这件事情。
赵九重猛地将枪尖撤回,目中怒色横生,抬脚朝着这中年樵夫肩膀狠狠一踹!
中年樵夫吃了一脚,又滚了出去。
但听赵九重怒气恒生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作死!简直是有辱王铁枪威名赫赫!”
中年樵夫看着赵九重道:“此事不要你管!”
赵九重冷笑道:“王铁枪一生纵使纵横沙场,但也有许多败绩,败给之人,也都是天下英雄。你败给小爷,现下输不起要自杀,是觉得小爷不是天下英雄么?”
中年樵夫垂首。
赵九重继续道:“王前辈枪法精妙绝伦,你这孙子丢了祖宗的枪术,所以才败给小爷,若是王前辈亲临于此,小爷怎能与他交战?你自己学的不好,的确愧对王前辈血脉,但未必就要以死面对,若是你死了,王前辈的枪术,便就要彻底失传了。”
中年樵夫浑身剧烈颤抖,掌中抓着两团雪,死死握着。
赵九重也有些愧疚,他虽然冷静的想了很多,试图给小叫花铺后路,但这次比斗其实大可不必,早知道这样,他就不使全力了。
他身怀内功,自小就在军中学武,更是天生神力,再加上在少林寺修习,所创出的功夫,赵九重自问到了军中,就连他父亲赵弘殷此刻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已经放下铁枪二十年的中年樵夫?
再细细想想,这中年樵夫,恐怕王彦章死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见得能得王彦章真传。
只不过,或许是铁枪庙虽然遍地开花,可王氏一门却落得庶民身份,于山中做樵,如今七道人又死了,大约感到了一切无望。
想到这,赵九重开口道:“王彦章前辈之枪术,绝对不可在你这里断掉,那才是愧对祖宗。你只是败给小爷,也不算辱没了你,小爷虽入江湖不久,但也自问是个江湖高手,若是上马为将,定是帅才,你败给小爷就要死,不是辱没你自己,而是在羞辱小爷。”
中年樵夫低沉道:“纵使你是高手又有何用,这王氏枪术,再无用武之地,就连我这不肖子孙,都没有练好它,令神枪蒙尘。”
赵九重被中年樵夫气的想提拳揍他一顿,道:“当年晋梁相争,王前辈乃是梁将,老爷爷没有仇敌之见,乃是敬服英雄,所以才极力为他留下后人。他如此努力保你全家,你却要断掉血脉,失去枪术传承,将来王氏一门,都要籍籍无名。此刻乱世,若真有本事,怎能没有机会大展拳脚?你这人比我年纪大一倍,最终却要我来教你这些么!?”
中年樵夫听着赵九重的话,顿时僵硬在了那里,这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可惜,王彦章当年虽然有七道人保护,可实际上也已经家道破碎,王彦章当年败了,很大原因就是内部掣肘,后继无力,等不到支援。
后面朱友贞便将这过错算在了王彦章头上,那家眷几乎全被诛杀。
中年樵夫父子二人,只是因为跟随王彦章行军,所以才留了一命,至于其他王彦章一脉后人,还存不存在,都已经无法知晓了。
赵九重道:“你若是真想给王前辈脸上添光,不辱门庭,应当苦练枪术,将王前辈的枪术重现,然后再传给后人。我自幼便听说过,王前辈一杆铁枪,连打唐将三十六员!那是何等的威势滔天!”
中年樵夫擦了擦眼睛,没说什么,这才站起身,抬手伸向了赵九重身前。
赵九重盯着他的眼睛,心里有些不舍的将这杆铁枪递回给了对方。
中年樵夫这才抱拳道:“是我王怀恩一时冲动,差一点将自己杀了,愧对家祖忠烈之名,勇武无双之名。”
赵九重其实心里还是觉得中年樵夫有病,就是打架打输了,这么点的事,就要自杀,简直荒谬,不过他不能直说,只能心里叹息一声。
中年樵夫这才道:“你放心,先前对赌你赢了,所以我会按照你所说的,对那崽……孩子像是真的张家后人一般。”
……
白烛火光下。
小叫花盘膝端坐,骨脉行力,气灌骨中。
他双掌掌心朝天,微微泛红,体内劲力游走,只觉整个身子轻飘飘的,那胸口之痛与七道人之死留下的哀伤,仿佛都纷纷缓解。
虽说他不懂经络,但段思平教他静心如石,又带他走过《洗髓经》行功方式,而他自己看《洗髓经》虽说不认识字,可是却能大黑二黑、大白二百那样给自身经脉和穴道取名,倒也练的像那么回事。
不得不说,段思平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他的内力都是以双掌两臂经脉为引,虽说错过了幼时最佳修习内功的年纪,也不如赵九重天生神力资质惊人,但却都没能成为他的阻碍。
伴随功行入脑之髓海,也叫他的思维好似敏锐了许多。
纵使像是石头般端坐,可却对这《洗髓经》自然而然的有许多思索,更是浑然不觉间,不断攻克难关。
换做平常的少年,哪里能如此静心而坐,毕竟内功修行,本就无比枯燥。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殿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
小叫花耳朵一动,当即收功,呼出了一口浊气。
赵九重见他练的十分认真,倒也啧啧称奇,道:“快出来吃东西吧,我还以为你睡了,没想到还在练功。”
小叫花赶紧起身,对七道人的尸首拜了三下,这才走出去。
……
院内火堆不断燃着,那树枝上的雁肉变得焦红,金色的油脂顺着火光流淌而下,每每坠入到了火种,都要发出噗的一声裂响。
这肉香之气,嗅之便让人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口间也不由得生津而出。
小叫花盯着这雁肉,咽了口口水。
赵九重道:“等撒上一些盐巴作料,就算是做好了,只可惜做的着急,恐怕味道清淡。那洛阳之中,有一家名叫鸿雁楼的酒楼,可以用这大雁肉,做出二十多道菜来,可以说是远近闻名,等回头到了洛阳,我便带你去那鸿雁楼里面吃那正宗的厨师烧出来得好菜,到时候咱们两个再喝些那杜康酒,保你赛过那天上的神仙。”
小叫花也曾驻足过一些小酒肆外面,那里面的食物香气,令他总是忍不住偷偷去闻,但又不敢停的太久,怕被人赶走。现在听到赵九重这么说,也无比期待了起来。
这时,七道人的房间之中,王怀恩已经踱步走了出来,手里正抱着一个沾了不少土的坛子,上面还放着三个碗。
王怀恩坐在雪地里,道:“这坛酒是十五年前家父亲手酿的,孝敬给七道人,叫他来喝,却没成想,七道人不沾酒,连着泥封都未开。”
赵九重道:“太好了,这些日子可是苦坏了我,什么好吃的都没吃到。更别提是酒了。”
王怀恩将泥封取下,将三个碗搁在地上,然后端着酒坛,将酒倒入碗中。
这酒略有浑浊泛黄,但酒香飘出,香气四溢,配合着那肉香味道混在一起,令人心醉。
王怀恩将两碗酒分别递给了小叫花和赵九重,而后将碗举过胸前,道:“这一碗,应当敬先人饮之,他们生在乱世之中,为了黎民百姓,国家荣辱负重而行,心伤身伤,满身荆棘,后人莫敢忘怀。”
赵九重和小叫花十分凝重,学着王怀恩,将这一碗酒撒在了雪地里面。
王怀恩取回酒碗,再次倒满,分出,又举着酒碗道:“这一碗,应当谨记先人忠义,此生应努力前行,披荆斩棘,为国为民,为天下安泰,行使自身之道,如此才不辜负先人忠肝义胆,万死未辞!”
说罢,王怀恩将酒碗放在嘴边,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赵九重和小叫花同样如此,虽说这坛酒是陈年佳酿,三人这样牛饮,像是浪费了好东西,但那话语之中承载之意,却比这酒贵了不知多少。
小叫花是第一次饮酒,只觉得那话语触动了他,咕咚咕咚饮下后,呛得不断的咳嗽。
赵九重看的笑了:“初次饮酒就如此厉害,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