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近郊禁军军营,都指挥使账外。
赵九重双膝跪地,犹如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任凭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肩上。
他已经一连在这账外跪了三天时间,每日清晨,他便开始在这里跪着,一直跪到天色昏黑。
好在他天生神力,绝非常人,否则这种天气之间,早就已经跪死在这了。
起初,禁军军营之中的许多禁军,倒还是对他的做法撇嘴,但到了后面,禁军们又对赵九重恨不起来了。
如此虔诚的跪在那里,叫旁人看了都心疼,许多禁军也觉得,赵弘殷应该原谅赵九重了。
只是,赵弘殷却一直在营帐之中,这些天都是让几名得力的禁军服侍,很少关注账外的情况。
赵九重心中知道,他欠缺耐性,需要懂得忍耐,他的性子太急了,所以赵弘殷告诉他要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赵九重也并没有推辞的意思,而是真心的想要磨炼自身。
营帐之内,火堆在噼啪作响。
赵弘殷趴在褥子上,一侧一名禁军正在给他上药。
“将军……二公子已经在账外跪了三天了……这身体可是要吃不消的……”这名禁军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他看了赵九重三天,心里对赵九重难免多了几分佩服,心中不忍,这才硬着头皮跟赵弘殷说起此事。
赵弘殷哼了一声道:“《孝经》之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子是真的不孝!”
禁军被赵弘殷的话顶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道:“只是……”
赵弘殷道:“好好上药,莫要多说。”
说罢,赵弘殷将头侧到了一边去了。
禁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实则,在他的角度根本无法看到赵弘殷此刻的表情。
赵九重乃是他心头之肉,他怎可能不心疼他?
但是,一来这是磨炼赵九重,二来,这也是让一切的事情能够有所补救,这一来二去,禁军们也就原谅了赵九重,原谅了他赵弘殷。
军中伤人,哪里是小事。
而且到了石重贵的耳中,此事也必然能够令之前的事情,增添几分可信度。
赵弘殷心中想着要找个由头把赵九重给放了,外界天气太冷,赵九重身子骨硬,又练了武功的确厉害,可是赵弘殷也生怕把儿子给跪坏了。
只是,他却不能如此顺水推舟,直接放了赵九重……
……
转眼间,便到了午间时分。
雪仍然未停,赵九重的头上,肩膀,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了。
只是他面无表情,叫人看了心中酸楚。
一名禁军不忍他在雪中一直饿着,端着个碗,盛了些饭菜,用一只手盖着跑了过来,蹲下身道:“二公子,你每日这样饿着跪在这,总也不能不吃东西……”
说着,禁军便试着将这碗递向了赵九重。
赵九重已经饥肠辘辘,看着这碗乍一看不怎么好的饭菜,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却强忍着开口道:“谢谢这位兄弟,这件事情是我应得的果报,不必了。”
禁军叹了口气,道:“二公子是赵将军的儿子,赵将军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心疼你呢,你还是快些吃了吧。”
赵九重道:“等天黑了我便再自己去找吃的,谢谢这位兄弟了。”
禁军摇了摇头,看着赵九重坚毅的模样,心中感动,可却无法劝说,只能将这碗放在了地上,道:“二公子还是好好想想,快些吃吧,稍后这饭菜冷了,凝结成冰,就没法下口了。”
赵九重勉强一笑,道:“谢谢。”
正在此时,禁军军营之外的远方,出现了一支小型的禁军队,前方是几个骑马的禁军开道,后方跟随着一辆宽敞的马车,最后,还跟着一众奔跑的禁军。
军营里的禁军们察觉到了此事,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朝着外面看去。
却恰好,看到那骑马的禁军中,混着赵匡济的身影。
负责值岗的两名禁军以长矛阻住了这队禁军,一名禁军扫了一眼这些禁军的装束,其实心中已经知晓,这是石重贵的近卫军,因为衣着铠甲的样式并不陌生:“来着何人?为何要来着洛阳军营处?”
赵匡义停在马上。
在他一侧同样骑着马留着胡须的一名中年禁军军官朗声道:“我等乃是近卫军,此次特护送景将军与鲁国公前来,尔等可先去通传赵将军一声。”
话音落下,一名禁军拱手道:“属下这便去通传一声。”
说罢,这名禁军便回身,快步跑向了赵弘殷的营帐。
……
赵弘殷趴在地上,听着禁军通传,低声开口道:“且放景将军与鲁国公入营,叫他们二位不要怪罪,弘殷有伤在身,确实无法起身。”
“是!”禁军听了赵弘殷的话,这才转身离开。
景将军其名乃是景延广,今年约有五十岁,比赵弘殷大一点,乃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虽然与赵弘殷同为都指挥使,但,景延广所掌管的乃是石重贵的近卫军,直接被石重贵统领,比赵弘殷这种从前代接手的禁军要亲近许多。
所以实际上,赵弘殷的级别是不如景延广高的。
而景延广年轻时,曾经跟随过王彦章也就是王铁枪做过梁将,当年黄河岸上与李存勖一干交战,王彦章死了,景延广却负伤逃走,然后被李存勖收编,也就令赵弘殷与景延广之间敌对的关系,变成了同僚的关系。
此人武力很强,石敬瑭起事后,十分重用他,所以如今他能够位极人臣,在这石氏之中,执掌大权。
至于那鲁国公,乃是冯道,今年已经有六十岁左右,一连曾效力过后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又辗转归入石敬瑭的账下。
待到石敬瑭死了,就托孤给了冯道和景延广两个人,但是,冯道和景延广却违逆了石敬瑭的意思,反而将石重贵捧上了帝座位置,算是在石敬瑭死后,摆了石敬瑭一道。
而两个人作为托孤重臣,可想而知其手握权柄有多大。
事实上冯道此人的风评并不好,因此人跟随过太多帝王,世人都看他不起,倒是赵弘殷很佩服此人,因为冯道处事圆滑,滴水不流,所以才能一直掌权,纵使朝代更迭,他却总能够做大官,而实际上,冯道的为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忠诚方面,却令世人不耻。
只不过,冯道如此厉害,朝中虽有议论此事,也只是背后去说,私底下去说,不会当面说出。
冯道对于这些也心知肚明,但却全当这些话不存在。
赵弘殷微微一叹,他此刻禁军重新编制,缩水过后,仍然掌管了八千禁军,在洛阳附近驻扎了八个军营,将整个洛阳围拢了起来,而洛阳内部的禁军驻扎,也全部是由赵弘殷负责的。
正如赵九重所想的那样,赵弘殷想要打下洛阳,不需要千军万马,这八千禁军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这洛阳附近,有太多的老兵了,都是跟赵弘殷出生入死的,真的能够一呼百应。
所以石重贵比较忌惮他,也是正常的,毕竟当世之中,掌握了兵权的人,总容易生出谋反的心思。
现如今,赵弘殷主动请辞,乃是朝中一件大事,那相当于主动卸下身上的兵刃,将力量交给石重贵,从此变成一个普通人。
所以,石重贵虽然可能收到了眼线的线报,觉得此事似乎有些问题,但这结果,石重贵必然是十分满意的,军权交出来了,正适合将禁军收回到皇权手中。
……
军队被放行之后,一众车马便进入了军营当中,停在了军营门口临近一点的位置。
赵匡济从马上翻身下来,叫了几名禁军,好生在这里镇守,而后目光便看向了正跪在雪中的赵九重。
具体发生什么事情,赵弘殷怎么思量的,赵匡济自然知之甚深,只是却未曾想赵九重还在这跪着,心中难免觉得心疼。
马车上,一名身材魁梧,穿着武官常服,满是络腮胡的中年人从其中落下。
同时转身,伸手,接引来了一名发丝斑驳的,年岁更大些,留着长须的干瘦之人。
这二人,正是那景延广与鲁国公冯道。
景延广开口道:“鲁国公慢些,这马车有些高。”
冯道笑了笑,道:“我虽年岁大了,却不至于连着马车都跳不下来。”
说着,冯道便小心的从马车上落入了雪中。
景延广哈哈一笑,转头看向了赵匡济,道:“赵小将军这便带我二人,前去见一见赵将军吧,听说他军棍加身,那滋味儿我曾尝过,十分难受。”
赵匡济抱拳道:“景将军、鲁国公请随我来。”
说罢,赵匡济便引着景延广与冯道深入了军营,在二人身后,还跟着四名随行的禁军。
等到了赵弘殷的营帐之外。
景延广与冯道二人,便注意到了在雪中跪着的赵九重。
冯道眉毛一挑,嘴角勾起。
景延广目中也大含了一丝深层的意味,同时道:“想必这位就是一怒之下,在军营中做了错事的二公子了?”
赵匡济笑容略微僵硬,道:“景将军所说不错,此人正是我弟弟。”
冯道点了点头,道:“这孩子生的如此高壮,是块璞玉,赵将军也真是舍得,叫他曝于雪中,恐要伤了根基呐……”
赵九重已经注意到了来人,转头看了过去,微微一愣,那景延广他曾经见过,知晓此人如他父亲赵弘殷一般,也是都指挥使,只是那冯道,他就不认识了。
赵匡济道:“还傻跪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见过景将军与鲁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