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下。
景延广与冯道并行,前方五丈外,一名内侍引着他们朝宫外走去。
这汴州宫廷乃是后梁兴建,被后唐接手,如今又归了晋国。
这脚下每一方石板,大约都曾染过鲜血,这鲜血是那些兴建宫殿之人的血,是那些历代在这宫中居住之人的血。
将来,石板上或许还会染血。
“鲁国公提那传国玉玺之事作甚,真是叫景某不解!”景延广甩了下袖子,对冯道不满的说道。
冯道连忙道:“这……冯某也是突然想到,便失口说了一句。”
景延广道:“景某并非是要责怪鲁国公,你我都知这传国玉玺的重要,虽此事重要,但稍微调查一下,找到了为好,找不到也没什么就可以了,难不成你真觉得他有了传国玉玺,就受命于天?那李从珂难道没有传国玉玺还不是被石敬瑭灭了?鲁国公将传国玉玺说的千万般好,你又不是不知,他乃是个草包,听了传国玉玺好,难道不想要么?”
冯道低声道:“冯某也是未曾想到他会这样……哎,幸好景将军冒险阻拦他,不然他真以性命要挟赵匡济,那时……就糟了。”
景延广低声道:“往后鲁国公如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与景某一同商讨,我们先商量一遍当不当说,怎么说,然后再去告知于他,否则突如其来这么一个想法,真叫景某措手不及。”
冯道叹气道:“可谁能知道,当初你我看他还算懂事明理,扶植他替代石敬瑭幼子,却不曾想他即位之后,也非明主。”
景延广道:“事已至此,我们两个也只能就此认命,此次与契丹抗衡之后,晋国八成就要亡了,鲁国公难不成真将这小子当成了天子?”
冯道无奈道:“非是冯某有意真将他当做明主,而是,他至少还听话,换做旁人,怎会听你我二人之话,他虽草包,却未算草包到了极点,至少景将军提出与契丹争锋之事,他是真心听你。换做了更昏庸者,说不定会砍了景将军,而后再求着做契丹的孙皇帝。”
景延广道:“鲁国公莫非不知,景某是想要与契丹同归于尽?否则以这晋国之力,怕是再填一倍,也比不上契丹。”
冯道摇了摇头:“冯某知景将军为汉人之心,为中原之心,否则怎会从始至终与景将军同气连枝,这一次冯某语言有失,将来一定会注意。”
景延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罢了,鲁国公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朝中也就只有你能与景某说说心事了。”
冯道开口道:“我懂,我懂,景将军说的也没错,冯某不该提传国玉玺的事情。”
景延广低声道:“此次去边关克敌契丹,胜负未知,一切难料,鲁国公可想过,如是晋国灭亡了,你要去何处安身?”
冯道苦笑道:“冯某已经年长了,这乱世看的惯了,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想着一腔热血能够挥洒,为国为民,成为一代忠臣。何况,天下间哪个人看冯某,不觉得冯某是多家之臣,跟随多位君王,绝不能与忠臣二字有什么干系。其实,说起来,石敬瑭此人虽说我也不喜,但他毕竟也算是对冯某有知遇之恩,这晋国将亡,冯某心中也有些感伤。将来,冯某想去做隐士,躬耕于乡里。”
景延广道:“那天命归于何处,景某无从知晓,但至少不会是石家,割让幽云十六州如此重罪,但不知此生此世,历尽百年,是否能将十六州收回。天下间的汉人,如是有血性,哪个会真服气于石家?如今天下积弱,契丹真挥军南下,若是将中原山河尽数占去,这山河,就要姓耶律了。”
冯道叹息,道:“景将军问了冯某将来的打算,但不知道景将军又有何打算?”
景延广低声道:“景某已经说了,要以吾命战契丹,再让石家无天下。这些话,是相信鲁国公,才与鲁国公说,换做旁人,景某绝不会说。”
冯道沉默了半晌,道:“景将军如此做法,你想让后人如何评说于你?那史笔春秋落下,你要背上大奸之名!”
景延广道:“景某活着都做不了什么,还管死后作甚?”
冯道摇了摇头,景延广的想法偏激无比,换做其他时节,景延广该是个忠臣,他不在意自身许多得失,可此刻,这天下纷争,晋国之下按照他的想法,怎可能做什么忠臣?
纵使有一腔热血,却也只能做这晋国的奸臣,还是一手将晋国推向灭亡的大奸臣。
明知晋国立国此刻,虽有些积累,但国力不盛,却要强行克敌契丹。
那契丹虎狼,岂是晋国能拼的赢的?
这些景延广不会不知。
真正的晋国忠臣,会想着如何为晋国坐稳天下,那孙皇帝,不过也是忍辱负重罢了,做一做又有何妨?
冯道侧头看向了景延广已见斑驳的鬓角,或许,景延广也想过,说不定晋国也有那么两成取胜的可能。
……
绛州御史府前堂当中。
赵匡济接到了快马加鞭自汴州送来的石重贵手书。
“恭喜了,赵将军。”
负责送手书的侍卫亲军对赵匡胤抱拳。
赵匡济看着掌中的帝皇手书,有些沉默:“劳烦这位大哥了。”
侍卫亲军道:“赵将军万万不要如此说,卑职怎么敢当。”
赵匡济道:“您一路快马加鞭,送来这手书,累的要紧,我这就派人安顿大哥。”
侍卫亲军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赵匡济便命禁军在御史府中空出了房子来,安顿了这位侍卫亲军。
这侍卫亲军也是禁军,不过是景延广一脉的禁军,乃是更近皇权的。
赵匡济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文书,皱着眉头。
张林飞和齐何站在一旁,有些疑惑。
齐何道:“大公子,这是好事,你为何不高兴?能够被皇帝亲自提拔为禁军都指挥使,这是莫大的荣耀。”
张林飞道:“就是,大公子何故一脸愁容呢?”
赵匡济道:“二位大哥有所不知,这禁军都指挥使一职,哪里是我能够担任的,我资历尚浅,拿军功来说,二位大哥哪一个不比我强?我先前只是一名禁军中普通的队正,勉强才做了校尉,这禁军都指挥使,纵使是暂代,可我却也不太敢做……”
“大公子何必要妄自菲薄。”齐何道:“你是赵将军之子,自幼跟着赵将军统御禁军,虽无官职,可你平日在军营中所做的事情,哪里是普通队正所做的。那禁军上下之事,多是由你打点。这洛阳禁军都指挥使一职交给你做,也正好算是承袭了赵将军的位置,原本,禁军上下就对那皇甫明有些不满,如今大公子做了都指挥使,众位只会开心。我等不想跟着赵将军之外的将军。”
张林飞道:“不错,大公子还是开心一些,这是好事。”
赵匡济勉强一笑,他愁的并非是暂代洛阳禁军都指挥使一职,而是这手书上面的其他部分。
洛阳禁军此次在绛州城中平乱,受到了褒奖,正式的圣旨要回到洛阳后颁下,至于赏赐,则并没有什么,毕竟此刻战事吃紧,哪里能有什么赏赐?众军士也不会要什么赏赐。
而赵匡济需要快点赶回洛阳,在上元节左右将洛阳禁军掌管,这绛州城中皇甫明的旧部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但洛阳禁军军营当中,还有皇甫明的旧部,人多眼杂,这绛州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会传来传去,到皇帝那里没什么,毕竟没有证据。但是如果传到了皇甫明背后的那位远房兄长,皇甫遇的耳中,则会出现些问题,毕竟皇甫遇乃是老牌将领了。
而且,如何处理这些皇甫明留下的心腹,也是个问题,重用他们,赵匡济也不太放心,不用他们,恐会加速皇甫遇与赵匡济之间的矛盾。
除此之外,赵匡济还需要留下齐何或者张林飞中的一人帮助镇守绛州,等到朝廷派下新的刺史过来后,才能离开,这两个人都是跟他亲近之人,留下任何一个,都会让赵匡济这里的势力缩水。
不过,虽然这样,但禁军同心,赵匡济相信以赵弘殷儿子的名号,虽然麻烦,但还是能够稳住洛阳禁军。
难就难在,后面这莫名其妙的密令,乃是叫他在洛阳中调查传国玉玺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还跟他是否能够正式做洛阳禁军都指挥使有关。
赵匡济也是大好男儿,他生在武将之家,待人宽厚诚心,但不代表他不想要建功立业,赵弘殷一直不提拔他,是为了保护他,这样把他留在身边,没有危险。赵匡济感念父亲庇护,虽心中有些失落,可不敢有任何不满。
现如今终于有了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结果所要的还是前朝时失踪的传国玉玺。
……
七年前,赵匡济还是个孩子,但是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石敬瑭破掉洛阳城的情景。
后唐节节败退,石敬瑭在契丹协助之下兵临洛阳,负责护卫李从珂的父亲赵弘殷,连夜将一家人藏了起来,甚至要悄悄命人将一家人送出城。
那天赵匡济吓得哭了,一身是伤的赵弘殷还打了他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被赵弘殷打,也是最后一次。
直到后来,赵匡济长大了,才明白,原本,那一天赵弘殷已经是准备带着整个洛阳禁军,要与石敬瑭交锋,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为免除家人被抓,才连夜将所有人转移。
好在,李从珂先一步在皇宫中自焚,没有了皇帝,也就没有了效忠之人。
城破,从此后唐成为了过去。
那一天,赵弘殷一定是想了许许多多,受了无穷无尽的煎熬,于是才选择被石敬瑭收服,保住了禁军们的性命,家人的性命。
而那一天,也是传国玉玺消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