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城略一点头,有些疑惑。
纯阳子眼睛一亮,道:“那做了什么梦?”
扶摇子也好奇道:“孩子,快说说,做的什么梦?”
张寒城沉吟,道:“是有关于从前的一些事情。”
纯阳子眉毛一挑:“关于从前的事情?”
张寒城点头道:“不错。”
纯阳子陷入了沉思当中。
扶摇子道:“师公,此事何解?”
纯阳子摇了摇头,道:“这有些奇怪,自我修道以来,饮过无心酒之人也有数十之数,其中做梦之人大约半数不到,大多都是有关于未来之事,这还是头一次遇见梦到过去之事的。”
张寒城道:“未来之事?”
难不成人能够预知未来?
纯阳子抚须道:“是假想的未来之事,就譬如我昔日未修道时,点化我之人叫我饮了此酒,此后酩酊大醉,三日三夜未曾醒来,在梦中却度过了数十载春秋。”
张寒城顿时大奇。
纯阳子道:“不说这个,做了梦,你有甚么感想没有?”
张寒城沉默,思索道:“有些事情,我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梦里的一切,是不是我从前真正经历过的。在梦里的时候,我会想这里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这才是一场梦。醒来以后,我又想我现在是在梦里,还是真实存在的……”
扶摇子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真有些修道的潜质。”
纯阳子道:“的确,你此番之梦,恰如《齐物论》之中,庄周梦蝶之思,庄周梦见自身化作了一只蝴蝶,在天地间自在遨游,而后等他梦醒了,才发觉自己是庄周。那么,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亦或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张寒城若有所思。
纯阳子道:“这世间之事如梦似幻,便犹如梦境一般,而我们皆不知,是否是在梦中。也不知,这梦究竟是我的,还是你的。那你觉得,这里是真的,还是梦里是真的?”
张寒城更陷入了思索当中,也许此刻的一切,当真是一场梦?
老叫花死了,他也饿的难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或许,就在某一瞬间,他睡着了,又或者说已经快死了。
而那一刻的梦境,被无限的拉长了,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但其实,那或许也是短暂的梦,就像自己睡了四日,便在梦中经历了好久好久一般。
张寒城道:“我觉得这里是真的。”
纯阳子道:“哦?”
张寒城解释道:“如果此刻是梦,那为什么我接触到了许许多多,我未曾见过的东西?又有很多的字,我从前从未学过,但,我开始认识它们了……这里让我感觉更像是真的。”
纯阳子目光一闪,道:“我明白了,其实你并未了然那庄周梦蝶一说,也对,你与旁人不同,所梦之事并非未来,而是过去……”
张寒城道:“我……或许明白您的意思,大概是,或许我是一只蝴蝶,无论我的梦,还是现在的一切,大约都是虚假的,蝴蝶有一天或许会醒过来。那一刻我会明白其实我不是我,我是蝴蝶。”
纯阳子道:“正是如此的道理。”
张寒城道:“我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我跟您叙话,在这里,我有很多熟识的人,我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很多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历历在目,我与蝴蝶,是不同的。我就是我,蝴蝶是蝴蝶,我永远不是蝴蝶,而蝴蝶永远也都不是我。”
扶摇子奇道:“有趣,有趣。”
张寒城继续道:“既然我永远不是蝴蝶,那蝴蝶是否存在,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应该做我自己,明确这件事情,即使是梦,但对于我来说都是真的。您说的那位庄周前辈,在他做蝴蝶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是庄周,而是蝴蝶。那遨游天地的事情,是对蝴蝶来说真实发生的。”
纯阳子的眼中流露出了些许喜爱之色:“你的思考十分有趣,旁人很少有你这番想法。你所言,是有道理的。不过,你难道不想去见识一下蝴蝶的世界么?”
张寒城道:“见识蝴蝶的世界?”
纯阳子道:“我辈之人一生求道,是要追寻道,成就道,化作道,这道,便存在于天地之间,任何事物之中,追寻这道,是为了成就自身,成为不同于现在的存在。”
张寒城道:“不同于现在的存在?”
纯阳子道:“有的人,想着修道便是羽化飞仙。”
扶摇子插言道:“对,你记得逍遥子吧?”
张寒城略一点头,逍遥子他当然记得。
扶摇子道:“在他眼中,修道便是做神仙,长生不死。”
张寒城点了点头。
纯阳子道:“有的人,想着从这场梦中醒过来,那便是修道。”
“还有的人,想着我们此时的世界之外,还有着另一个世界,修道可以让我们自身突破现在这方天地,去到天外。”
纯阳子道:“道,是很多人追寻的东西,参破了人生之后,我们最终选择追寻的便是道。”
张寒城道:“原来如此。”
纯阳子道:“你悟性非凡,心地至诚,十分适合修道,你可愿意入我玄门,得我之道法,行你自身之道?”
张寒城愣了一下。
扶摇子大喜,道:“孩子,还愣着做什么?”
张寒城疑惑:“嗯?”
扶摇子道:“师公是看你天资聪颖,要收你为徒,传你道法,这是世间之人一生难求之事,你也知师公在世间名气颇大,已是人人口中之真仙,得此机会,不速速把握,岂不人生憾事?”
纯阳子抚须,笑看着张寒城。
张寒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做道士。”
纯阳子抚须的动作微微一顿,诧异的看着张寒城。
张寒城道:“您说道是很多人所追寻的事情,每个人的道都有不同,我想我有自己的道,不必学习您的道。”
扶摇子大吃一惊,张寒城这话如果叫天下的道人听见了,一定会恨不得破口大骂。
纯阳子道:“你自己的道。”
张寒城点头:“我有自己想追寻的事情,我不想从此刻这场梦中醒来,因为我认为这是真的,不是虚假的。我不在意自己能不能长生不死,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太久,我只在意我能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将我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不知道在这方世界之外,是否有其他的世界,可能因为我念书少,所以我想不到就算有,那里又有什么好。”
纯阳子的眸光更盛。
张寒城道:“我想要练功,让自己的武功变得很好,不用做天下间最厉害的武人,但一定要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想要把我看不惯的事情,全部都改成我看得惯的事情,我想让那些可怜人不再可怜,我想做故事里的侠客,还有一些,比如我想对得起那些对我好的人,我觉得这些就是我的道,我已经有很多的道,不需要再去追求那些我没办法理解的道了。”
扶摇子从原本的吃惊,渐渐归于了平静。
纯阳子道:“原来你已经有了道。”
张寒城道:“我听人说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您说我与别人不同,别人梦见的是他们幻想的未来,而我梦见的,是我不知道是否是幻想的过去。他们一定对他们想梦见的未来有执念,就像我,虽然我没有认真想过,但我对自己的过去,一定是有执念的。我不觉得我对过去的执念是假的,我想弄清楚关于过去的事情,所以……多谢您的好意,我还是不修您的道好一点。希望您不会因此生气。”
纯阳子洒脱一笑,道:“生气?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你启发了我。修道,未必要舍去自身之天性,全然保留其真性情,才该是修道之基础。正如我喜爱饮酒,又爱诗词歌赋,又喜欢……世上之女子……从始至终,我也没有放下过这些……真性保全,不错,不错,以后我若是遇见了另外一位不错的年轻人,向他传道之时,便要他将门户定为全真,全然保持真实之性情,何必如同那天下玄门一般,做了道士便要守些无用的规矩。”
扶摇子道:“可惜了,如果换做是我的话,便早就答应吕祖了,这等机会便如神仙点化一般,难遇难求。”
张寒城看着纯阳子,道:“世上之人说您是神仙,您怎么看?”
纯阳子道:“哈哈,许是我活的久,年轻时便有些名气,所以慢慢的,就被人说成了神仙。”
张寒城道:“您的武功非凡,定然是天下间最厉害的武人,现在世间在大乱,您为什么不来解救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百姓们一定有人祈求过您,虽然是对着您的画像,或者是泥塑。”
扶摇子笑容一僵,张寒城问出这种话,对纯阳子是有些不敬的。
纯阳子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天下人当成神仙,我觉得世上的神仙,并非是那种真的救苦救难之人,尤其是我们修道之人,更加了然,这万物生长、消亡,皆是处于自然之中,权谋争斗,朝代更迭,生老病死,皆是自然,既然是自然,便不该干预,而该让一切自然发生,更况且,我虽有炼气之法,也修行多年,确实比常人要厉害,但却并无千手千眼,没有那等真正的神通之术,哪里能救什么人呢?不过,我所遇到之事,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这许多年便皆是这样行来的。”
张寒城道:“自然?”
纯阳子点头,道:“自然之道,便是天地之规律,即使是人,亦或者是我们修道之人,也无法脱离自然之外,这冥冥之中,一切皆在运转,无数机缘巧合,早已注定,形成整个的自然。人死,人活,世上的一切,皆是自然,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超脱自然之外。”
张寒城不大听得懂纯阳子的话,道:“所以,您不主动做神仙该做的事情,是因为自然?”
纯阳子笑道:“我并非是神仙,即使百姓们称我做神仙,我也不是神仙,而神仙,也没有什么该做与不该做的事情。”
张寒城道:“那神仙与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纯阳子道:“神仙完成了自己的道,行使了自己的道。”
张寒城道:“我或许懂了。”
纯阳子道:“其实百姓们拜神仙,也多是为了自己,大约是将神仙当做一种寄托。”
张寒城清晰地感受到了道与佛之间的不同,从前,他只觉得两者是差不多的,但此刻才感受到不同。
纯阳子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尽力去追寻它,等你完成道的那一天,你便是神仙了。有的道很难修成,你的道就是这般,不过是否做神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寻道,追逐道。”
张寒城道:“我有一事相求。”
纯阳子道:“但说无妨。”
张寒城道:“我想再饮一次那无心酒。”
纯阳子诧异,道:“再饮一次?”
而后,纯阳子又恍然:“你是放不下过往,所以想再尝试?”
张寒城道:“大概是的。”
他想要仔仔细细的,再经历一次从前的事情,有对过去的依恋,也有想要对过去更清晰的查明。即是这次梦回过往,张寒城也并未看清楚自己的过去,他想要再醉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弄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或许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纯阳子道:“这无心酒一生只能饮一次有效。”
说着,纯阳子直接从身边拿起了葫芦,放在了棋盘边上,道:“不信,你可饮之。”
张寒城沉默,抬手握住葫芦,打开葫芦口,仰头,朝着口中倒入了无心酒。
接着,他将葫芦放了下来。
张寒城眸光闪动,这一次无心酒的味道与先前他饮,全然是不同的味道,此酒,变得苦涩难饮,甚至张寒城有些想要将酒吐掉的感觉。
他微微皱眉,强行将酒咽了下去。
便正如吞了一口苦水,从口到腹,尽是苦涩意味,却并无饮酒时的那种感觉。
他抬起头,看向了纯阳子。
纯阳子微微一笑,道:“我常常酿它,带着它,是时时告诫自己,昔年我执之未来,便是如此苦涩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