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向西,刀枪未弃。
尸骨血色之间,原本无故兴战,渡海而来的暴虐将士,此刻竟然显示出一股义烈的气氛,仿佛他们才是无辜遭到迫害的一方,正前仆后继的试图阻拦、击倒“恶魔”的身影。
语言虽然不同,但是眼神的映照,已明了对方的心意,这些人的作态,只换来一句。
“不知所谓。”
呛!!!
近百条闪耀的刀痕,刚一浮现出来的时候,距离方云汉的体表已经不足两寸,靠的近一些的刀光,甚至像是已经碰触到他金色的衣袍。
然而就在光飞电舞,白驹过隙,即将碰触的那短暂时间里,忽然一股充沛元气,无俦大力,从方云汉整个身体表面,向外扩张冲击。
净而不弱,光而不炽的纯澈气劲,却带着一股势不可当的意念,升腾冲举。
所有意图施加到方云汉身上的攻击全被震开,闪烁的刀痕不分先后的溃散,高择言整个人都被逼退。
“不知所谓”的评价,这个时候才传递到众多敌将耳中。
沐浴在烈火之中,奄奄一息的平无常双目猩红,发出了最后一道不甘的吼声,当场气绝。
在他生命的尽头,映入眼中的,是原本存在于金色躯体上的那些死线,被又一层真气光辉覆盖、干扰,所有的线条,再次开始全无规则的移动,根本把握不到确切的破绽何在。
纯阳一脉,紫霞心法,镇山河!
镇山河的光华充沛未消之时,方云汉已经裹着满身流光,身如困龙出关,腾空而起,一步闯入前方戒备退却的众多士卒之中。
‘雷火之力,杀的是拿铁棒的,众军之中那个耳朵扑扇不休的家伙却发出惨叫,紧接着高择言身上也透出痛苦的情绪。三者必有联系。’
刀枪断折纷飞,残破的兵甲也伴随着一具具人体被抛飞出去,方云汉冲入军阵,其前行速度之快,势头之猛,就像是劈开浊海的一道浪头。
兴风作浪,所向无前。
而他心中,还有闲暇针对之前战中的情况思考分析。
‘高择言、会飞的、拿战斧的,甚至那个用铁棒近身的,都曾经表现过对我出招动作的预判,只不过后几人反应太慢,有了预判也不能完全逃过我的反击。’
‘不妨做个猜想,那个正在扇动耳朵的家伙,才是真正做出预判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判断,同步传递给了其他几个人。’
‘所以,那个长了一对大耳朵的,你是不是听到我的想法了?’
“啊!!”
在众多士兵中保护下,下马移动、也是为了方便隐藏身形的朴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汗流满面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到一片匆忙移动的士兵背影。
这惊慌之下的一眼,没有看见方云汉的位置。
但是这一声惊呼,已经被那个人听见,而那个人心里的想法,也仍然通过朴立的“听力”,传递过来。
‘果然是能听到啊。那你再猜一猜,我接下来出哪一招,杀哪一个?’
朴立眼皮睁到最大,瞳孔急缩。
天赋神通,听诽!
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听到别人心中所想,预判出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并且可以在战友之间,构建一个心灵传讯的渠道,共享多方的讯息。
这本来应该是一种很被人忌惮的力量。
也是因为这一点,在朴立的天赋神通被测出来之后,作为同样获得了神赐之心的优秀将领,却没办法出去独领一军,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受到更多的打压。
因为高择言看中他、敢用他,水师的这些将领,知道他本事的,也愿意借重他。
所以朴立的心理,实际上处在一种惶恐与高傲混杂的状态中,他一边担心,自己哪天就因为不小心知道了太多而死于“自杀”,一边又因为拥有这种看穿心灵的力量,而自觉高人一等。
所以他把惶恐化成敬畏,用来面对高择言,把自傲用来面对敌人。
可是今天这个敌人,明明遭遇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却已经击溃了朴立的骄傲,像一股阴影笼罩他的全身,扼住他的喉咙,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要先杀我,救我!快救我啊!!!’
朴立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已经从心灵渠道里,向高择言等人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救讯号。
心灵传讯,优势在于信息的同步,彼此之间的传播几乎不需要浪费任何的衔接时间,而缺点则在于情绪的冲击。
之前平无常的痛苦情绪,就因为太过强烈,使得朴立、高择言也接近于感同身受。
而在这个时候,朴立心中那像洪水没过头顶一样的惊恐情绪,也同样伴随着求救信号,传给了其他几人。
他们无暇多想,全速冲来。
重重包围之中,方云汉随手扫飞了周遭的几名士兵,一双手掌在收放挥动之间,忽然凝滞了一瞬间,五指并拢,然后探出的动作慢的就像停止了一样。
而在此时,数十道刀光闪烁着攻击。
田怀梦从天空中飞来,罗在心追到方云汉身后。
一道苍白的光忽然从方云汉手掌中射出,随着他五指张开的动作,光线蔓延滋生,瞬间分裂成无数枝杈,向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射出。
那是电光!
起源于他的掌心和五指指尖,一掌探出之后,却已经曲折蜿蜒,密布在周围五十米的范围内。
轰隆——
雷鸣声起。
附近的人全部都被禁锢在这电光罗网之内。
快到让那些士兵完全看不见的高择言,身影也在电光之中浮现出来,至少有七道电枝,触及他的四肢,和他背后那两片硕大的蝉翼。
也有闪电连接在他的刀刃上。
远处的朴立眼中陡然浮现出一点绝望。
猜错了!
不,根本是反被愚弄利用了。
方云汉的整体移动速度,是追不上来去之间,不受空气约束的高择言,但是近距离挥手出招的速度,却并不比高择言逊色多少。
而如果论到内力流转的应变速度,他甚至还要超过对方一分。
当朴立完全被惊慌主宰了心智,没有了看穿心灵、提前一步的冷静预判提醒。
即使是高择言,也逃不过方云汉这一手玄天四象,电神掌力。
方云汉右手一掌电网飞张,左手一掌就凌空拍向高择言。
这一掌的掌力,其中的特性并非浑厚、刚猛,而是锐利。
空中被掀起了一轮尖啸,黑气轰然喷发,其中仿佛连带着无数钢针飞射过去。
只是这道掌力刚一发出,旁边就有一道银光横贯过来。
双刃战斧立劈而下,知道无法破开方云汉防御,斧头锋刃,却是直奔那道黑烟掌力所去。
曾经多次劈碎城门的战斧,如愿以偿的破入黑烟之中,截断了方云汉的这股掌力,但随即就传出了一道震荡的金属颤音。
斧头上坑坑洼洼一片,被震得从罗在心双掌之间,脱手飞出。
“休想!”
罗在心用金原公国的语言发出这几个短促的音节,张口嘶吼,大步跨出。
他的吼声刚起了个调,就暗沉下去,仿佛被一团高密度的流动的水给塞住。
盔甲之下,整个人形都脱离了头盔衣袍的限制,化作一道液体奔流,从电网之间穿梭过去,扑向方云汉。
他化身为水,电力的伤害、麻痹对他来说,都要大大减损。
所以在高择言都还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却能飞身扑击而来。
电光在空气之中衰竭的速度很快,这个时候,也终于纷纷消失。
方云汉目视那一道凝而不散的液体咆哮冲击过来,眉间一凝。
这些闪电看起来只是闪电,实则还掺杂着方云汉本身的精神意念,不会轻易被导体引走,如果是一般的水流,等同于一个人的重量,被这样的电网覆盖,当场就该被蒸发掉一半。
看来这个敌方将领的神通,不能以正常水质来看待。
思绪飞转间,方云汉双手一抬,澎湃的气流就在身边汹涌汇聚,隔空驭气,从周围那些伤亡的士兵身上,吸扯下一片片甲胄衣袍。
无数杂物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一道液体汇聚过去。
罗在心与方云汉相隔仅有半尺的时候,所有的液体已经全部被厚重的衣甲覆盖。
衣甲碎片在方云汉的内力强压之下变形,一块块薄铁勾连契合,衣料则塞满了缝隙,将罗在心化身的液体,封入这个壳子里面。
接着方云汉一掌拍在人形甲壳表面,在胸口的位置留下一个金红色的掌印,灼热的内力汇聚天地之气,使得甲壳内部飞速升温。
铁片都已经烧的通红,内部却没有传来流水被煮沸或蒸发似的响声,果然,这种液体的沸点远比普通的水要高。
方云汉动念之间,不惜再加几分心力损耗,掌力转为“道还太虚”,黑白太极从掌中张开。
甲壳之内顿时传出迷惘的惊呼,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身心,罗在心刚觉得震惊,随即就觉得连震惊的情绪也提不起来,意识沉沦,叫声迅速弱去。
砰的一声,甲壳四分五裂,液体哗啦泄出,淌的满地都是,混入尘土、血水,一片污浊,再没有半点特殊活性。
这一轮交手,变化繁多,却只是方云汉两招之间的事情。
两招一眨眼,立杀了罗在心。
周遭众多士兵,此时才因刚才电网的杀伤,而成片扑倒,更后方的士卒又将涌上。
飞在高空的田怀梦,在侧面的一个位置,冒着烟坠落。
方云汉对他们毫不放在心上,眼神一转,又落回高择言身上,身如虚影,一纵半空,剑气汇聚如流星,追随指尖划去。
这个时候,因为电网消失而获得了些自由的高择言,正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忍着四肢百骸的酸痛麻痹,试图振翅,迎面就见一小团璀璨流星,照眼而至。
“我岂能这般就死?!”
微弱的蝉鸣从翅膀,从刀刃之间传出。
高择言怒眉叱须,刀速飞闪,刀光掠过的残影,就像是一片片被大风吹去的雪花,劈头盖脸的把来自刃口的森寒,吹向方云汉。
叮叮叮叮……
剑指流星,与刀争锋。
须臾之间,高择言已经是两百多刀挥去。
速度衰减后,他的刀招变化,根基意韵,在方云汉眼中不过平庸。
纵然是这一息两百多刀,方云汉从小臂以下变向应对,转折勾画十余次的剑指、剑气,就足以全部封住。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一追一退,身影从半空划过,已经又越过千人上空,深入了整个大军的中心区域,迫近了中军大旗所在。
大旗被方云汉掀起的风,吹的拉直向正西,粗若碗口的旗杆完全凸显出来。
高择言直面方云汉的剑招,只觉得对方手指运转之间,完美无瑕,没有一丝可供他利用的喘息之机。
他挥刀闪避的动作越来越紧迫,虽然身在半空,立体作战,理论上要比在平地时,多出数倍的避让路线,却因为四周流散剑芒的威胁,只能直线向后。
嘭!
高择言的背,僵硬的撞上了旗杆,旗杆当场折断,旗面倒卷过来,退后的身影被拖住了一瞬。
宽大的旗面卷来,隔在方云汉和高择言之间。
裂帛之声入耳。
倒卷过来的旗面被一剑斩破,刀芒也在同时,把那布料割成了千百块碎片。
高择言从半空坠落,脚一落地,手也落地。
一条握着刀的断臂,掉在他的军靴旁边。
破碎的旗帜,飘洒下来。
一道身影忽然怪吼着,持枪杀向风中飞落的方云汉。
方云汉下落的轨迹没有丝毫变化。
二者擦身而过。
朴立手中长枪断开,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剑痕,耳朵还在抖动。
他又能听到方云汉心里的声音了,可就算他知道方云汉刚才那一招,会出剑指,会斩向哪个方向,也完全来不及应对。
一道干脆的落地声响起,方云汉落在高择言身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
而朴立还没有落地,就已经炸成了一团血雾。
因为发现对方生机古怪,方云汉留下的那一道剑痕,其实蕴含上百条细小剑气,会从咽喉嫣红痕迹之间扩张开来,冲击全身。
高择言右臂缺失,身形不稳,大量失血,脸色惨白,眼望着方云汉。
方云汉本来要一剑斩了他,忽然发现这只军队中的将领好像被他杀的差不多了,便将剑气方向一转,道:“你们在海上还有什么布置,目标是什么?”
对方远渡而来,船上还留了什么布置,未可知也,就算杀光这些登陆的,也不知道那海上会不会因此提前出现变故。
偏转的剑气,砍断了高择言背后的蝉翼,又随着方云汉剑指牵引,在周围飞行一圈,将想要进攻的一群士兵,斩得鲜血飞溅。
高择言痛哼一声,脸上好像更多了一些皱纹,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蝉翼完好,断臂重伤状态下的他,也没有多少把握,从对面这个可怕的敌人手下逃走。
这下断臂又断翅,翅膀破裂的地方也流出晶莹的血。
他虚弱的几乎想要跌落下去,纵然强自保持不倒,精神气质也终究一弱再弱,弱到像在颤抖。
身为金原公国的水师大都督,如今身处于自己麾下数万精锐的军阵之中,高择言却感觉自己像是孤零零身处在冰天雪地之间。
天地空茫,无一处可以凭依,无处不在的都是杀机。
旷野之间,千军百态,万千面貌,无一相同,却在此刻露出出奇相似的神态。
而在六里之外的高坡上,一支队伍绕行过来,为首者眺望西方,扫过乌压压的人群,触及几处凄惨血色,脸色惊变。
“怎么回事?”
范夫从马上站起,锐目扫视,总算找到了高择言所在,看清战况的时候,他脸色霎时又难看了一倍,白的发青。
强制平缓呼吸之后,他指按眉心,念道。
“海浪吹花归无期,愿此寄身向彼岸。”
厚重军阵之前,方云汉察觉另有一道远方目光投注过来,正要转眼看去,身边所有的景物突然一变。
一晃眼,他已经站在了一匹骏马之上,身在一处高坡,身后竟然列着一支像是刚才没有投入战斗的西大陆兵马。
就这么一晃眼,连高天之上,云的位置也变了,风的走向亦截然不同。
那些同样位于高坡之上的士兵,倒像是对这种事情非常纯熟,挺枪便刺。
方云汉挥袖击倒一片,眼中不免绽出几分惊诧,身子在马上转了半圈,目光已经投向远方军阵。
军阵之间,一个面白无须、脸色发青的中年人,取代了刚才方云汉所在的位置,快速上前几步,扶住了高择言。
天赋神通,彼岸调转!
可以将视野内的任何一只活物,与自身所处的方位调换。
无视彼此实力差距,体型差距。
高坡之上的兵马正要围过去,忽然马背上风声一爆,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军阵之中,范夫望着高坡那边,脸色更青了。
他能跟视野之内的活物调换方向,但前提是,他要能看得见对方,这个人的速度,万一也像高择言有翅膀的时候那样,让他完全看不见,那就糟了。
“田怀梦!”范夫几乎有些破音的喊道,“你死了吗?”
田怀梦身上带着些细烟飞起来,破损的衣物之下,胸口的深红圆斑正在输送生机。
等他飞来,范夫把高择言抛给他抱着,接着双手齐出,抓住田怀梦的双脚。
“快走。”
高择言挣扎道:“咱们一走……”
“刚才你们应该试过了。咱们根本没办法给他足够的伤害,让他对军队产生顾忌,留下来也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走了才有用。”
范夫语出如连珠,怒斥了几句,喝道,“还不快走!”
田怀梦背后、大腿外侧,等几个位置,忽然有强劲气流冲出,撕开衣甲。
他身上竟然有多个牛眼珠大小的孔洞,孔内漆黑,看起来不是通往体内,也不像伤口,而是天然生成一般。
孔内喷出炽热白气,田怀梦手上抱了一个,脚下挂了一个,飞空直上,没入云中。
天赋神通,风行之窍!
两里之外,方云汉看见了这一幕,脚步一缓,不等他思索决断,袖间的纸鹤突然自动飞出。
纸鹤的头部一晃一晃的,口吐人言,是刘青山的声音。
“方会长,这里的法坛,老道差不多弄懂了,阴毒得很呐,一定要尽快破解掉,刻不容缓。你快回来!”
纸鹤说完这段话之后,就往下坠落。
方云汉一手托住纸鹤,仰望云中,若有所思。
“往西……想想你们也不会直接选择逃回老家,那就,等着下一次见面吧。”
“不会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