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擦”一声,瓷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瑽瑢,青之两手摊开地站在药铺后门前,鞋尖上挂满了粥液。
白苏的心全乱了,她根本注意不到瓷器碎掉的响动。她踉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摇摇头,强笑道,“姐姐,你胡说什么呢,不就是想去平阳么,至于说这种话来唬我?”
白芷看到了白苏身后的青之,她终于无法抑制的大哭起来,整个人就如一滩软泥,靠着墙壁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赵子懿救了我,他并不嫌弃我,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白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愈加轻微。
青之只觉得胸腔里头被掏了空,连心跳都听不到了,他双目无神地望着白芷,上下齿不住地打颤,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白苏还是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敢去想,她不敢想象自己挚爱的姐姐究竟遭遇过什么。她擦干了眼泪,蹲下身去,要将白芷扶起来,“姐姐,就算是赵子懿救了你,你也不能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报恩啊……”
白芷甩开白苏的双手,哭泣愈甚,“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会再有人想要我了!我已经——我已经——”白芷猛烈的抽泣了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他不嫌——不嫌弃我——”
青之木然地听着这一切,他缓缓转过身去,拖着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了药铺。
药铺内又只剩下姐妹两人,白苏半靠着柜台,单手撑住药屉子,才勉强站得稳。这时候,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打帘进来抓药了,来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歪歪的羊角辫。小姑娘看着药铺里狼藉的两个人,被吓的不轻,她懦懦地道,“姐姐——我来抓药——”
白苏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白芷,稳了稳心神,这才走上前去,“好,来,把方子给姐姐,姐姐给你抓药好不好。”
小姑娘点了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一直盯在白芷的身上,“姐姐,那个姐姐她怎么了……”
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了到,白苏只觉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无声的泪沿着她的两靥滚落下来。小姑娘立刻噤了声,她乖乖等在了一边,也不再说话了。白苏的眼泪掉到了手中的方子上,泛黄的宣纸上立刻晕开大片大片深色的痕迹,“对不起——对不起——姐姐这就给你重抄一份。”
白苏捡起方才白芷用过的毛笔,蘸饱了墨,右手颤颤巍巍地连一个像样的字都写不出。
不行,她猛地搁下毛笔,嘱咐小姑娘等她一会儿,而后就跑到了正堂前的大院。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危坐着给人开方子的父亲白璟,她侧过身去,一面躲避着父亲的目光,一面在队伍里寻找慕天华。
慕天华正发着呆,他扫见白苏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怎么哭了……还没等他问出来,白苏就慌忙上前几步,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慕公子,帮帮我好么……”
慕天华点了点头,白苏就立刻跑回了药铺,慕天华看一眼还在认真给人诊治的白老爷,心中纳罕,还是跟上了白苏。
药铺里头,白芷已经不见身影,白苏暂且顾不得那么多,她直接将毛笔递给慕天华,“帮我抄下方子……”说完,她就转过身去,拿起一杆秤,为小姑娘逐一找起了药。
慕天华垂目就看到了旧方子上面的泪痕,还有新方子上断断续续的几个笔画,他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可他隐约察觉到了不妥,便没有多言,用心细致地将那些断续的笔画连了起来,又扬洒着飞速抄好了方子。等到白苏称好了药材的分量,慕天华就帮着她包起了药包,他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一开始的药包还歪歪扭扭,包了几个后就渐渐方正了。
慕天华拎着草绳,将药包递到了小姑娘的手里,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小姑娘,一定要按时吃药,回去记得把方子给你娘亲看看哦。”
小姑娘的大眼睛又盯着慕天华看个不停,表情甚至有些羞涩,估计是心里想着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她笑呵呵地答应下来,接过方子,而后一蹦一跳地跑出了药铺。
慕天华依旧挂着笑意,直起身子后,不成想和白苏注视他的目光相撞。白苏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她一直望着慕天华,心里翻江倒海的都是白芷的事情。早些年的时候,两个女孩一起偷看父亲书房里头那些文人墨客的诗文,翻来翻去都只记下了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刻,白苏算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在白芷心里,赵子懿就是那样的一心人,不论她遭遇过什么劫难,他都愿意守候在她的身边。所以,她会不顾父亲的反对,不顾家庭的仇恨,一心只想跟随在赵子懿的身边。
在这样的年纪里,有什么会比一心人更让人着迷的呢……
“客官,方子交给我就好。”慕天华招呼病人的声音响起来,白苏才回过神来,她又理了理情绪,和慕天华一起忙了起来。
正堂里给人看病的白璟正捻着胡须,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微提,索着寸脉。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悲剧,等到他知道了,还不知他望诊的心思是否能如旧的沉稳。
……
一阵思忖过后,白瑄两指回落,而后总按下去,手法又内外推寻起来。待到诊脉结束,白瑄恭敬地收起明黄色的腕枕,跪伏到皇帝跟前,道,“启禀陛下,今儿还是如旧服用药丸。”
皇帝微阖着双目,算作默许,白瑄便从精致的药盒子里取出了两粒血药丸子,搁到小盅的热水里滚了滚,又呈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服下了药丸后,白瑄又适时补了句,“从昨晚开始,近几天的药丸,都是用太子殿下的血制的。太子殿下贵为千岁,为龙脉之最,想来是最好的选择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这几天朕的病大有起色,白太医也功劳不浅,朕将赏赐送去老三府上了,也该有你的一份,你去找他领罢。”
白瑄叩谢隆恩,“为陛下安康考虑是臣分内之事,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皇帝有些累了,他摆摆手,示意白瑄退下,白瑄便提着药箱走出了殿阁。汉白玉的长阶之上,白瑄抬头望了望天,大概是辰时一刻了,掐指算来,药效会在一个时辰后显现出来。他理了理衣袍,迈下台阶,打算先会太医院休息一会儿。毕竟他算得出,巳时之后直到晚上,他就要一直忙活了。
白瑄回到太医院,看到副提点薛达的位置上没有人影,他随口问了一个小药童,那个小药童摇了摇头回答说,“今儿自早上起就没看到薛大人,想来是还没来呢。”
白瑄心里纳闷起来,薛达一直觊觎着他的提点之位,所以平时表现很中规中矩,从不迟到早退。今天到了现在他还没出现,实在是奇怪。白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刚翻开案上的医书,一个念头突然闪入他的脑海!他幡然想起,昨儿是他跟三殿下慕封提起了薛达碍事一事,难道说……白瑄的脊背不禁沁出了冷汗,三殿下慕封素来狠心,铲除异己也是不择手段,难道薛达真的被他给害了?他心里七上八下了起来,虽说他现在是慕封的党羽了,他夫人的妹妹又是慕封的侧室,可若真有那么一天,棋招不慎,他也可能就这样失踪了吧……白瑄心神不宁地翻弄起医书,心思却飘得很远。
就如白瑄预料的,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几个御前侍卫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太医院,说是皇帝毫无征兆地呕吐了起来。白瑄立刻扣上官帽,提着药箱,安排了几个随同前去的医手,紧随在御前侍卫身后向嘉和殿赶去。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孙福连正一手托着青玉雕的盂钵,一手抚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他一瞧见有人打帘,就立刻细声细语地唤了起来,“白太医,还不快上来,陛下不知是怎么了,吐的厉害。”
白瑄搁了药箱,走到皇帝跟前,利索地诊起脉来。青玉制的盂钵本身通透无暇,是个上乘之物,里面却乘着皇帝呕吐出来的秽物。这样鲜明的反差让白瑄心里一阵不舒服,他却必须得神态自若,不然不该有的表情若是表露出来,那他就活到日子了。
诊脉的结果也在白瑄的意料之中,皇帝就是因为药丸里的常山和藜芦才会引发呕吐,其实只要稍加休息,不出半日就会自然康复。然而,他不能这么说,他必须要误导皇帝,“启禀陛下,这是陛□□内气血翻涌所致,表现在胃气不和,并不碍事。”
皇帝半弓着身子,不能说话,孙福连便替皇上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就气血翻涌了呢?”
白瑄跪在地上,伏着身子,不敢多言。
皇帝摆摆手,孙福连立刻领会,他甩了甩拂尘,道,“白大人,你尽管说,陛下会赦你无罪。”
白瑄这才抬起头,缓缓道,“臣斗胆推测,大约是药丸里的血,与陛下的血气不和,才会至此。”
孙福连又问道,“白太医,这如何见得?”
“不知公公可还记得,十八年前罪臣白璟递上的一碗血药。”
孙福连怎么不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的一双小眼睛打量着白瑄,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那时候,靖贵妃服下血药后,也是呕吐咯血不止,最终香消玉殒。臣以为,陛下呕吐的原因应当与靖贵妃相同,都是气血不和之故。但陛下并无重症,且服用的人血分量很轻,所以不成大碍,静养即可。”
皇帝夺过孙福连手里的明黄帕子,为自己拭干了嘴边,而后他低沉着问道,“白太医,你说这血是太子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