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酒楼小二就把他们点好的菜端了上来。白苏粗略打量了一下,这些菜各个色泽鲜美,香味诱人,光是菜样就足够让人垂涎,更难得的是每盘菜都装饰着形态各异的食物雕刻。平时她跟家人来品川阁,最多也就是在一楼或二楼的散台吃饭,点的菜样也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就算这样,品川阁也不是他们家能时常消受的。在美味珍馐面前,她突然感觉到了她与慕天华的距离,这种距离从前是隐形的,现在却被这一桌菜硬生生端在了眼前。
白苏挪了挪身子,放下了本来提起的竹筷,她心中不甚舒服。慕天华见她不去夹菜,便主动为她夹了一块香糯滑软的马蹄糕,“身体不舒服么?”
白苏摇了摇头,勉强勾起嘴角,对着慕天华笑了出来。为了不让他担心,白苏还是伸出手指捏起竹筷,向碗中的马蹄糕夹去。慕云华看了一眼白苏,而后淡笑着开口道,“今天大哥点的菜式十分精致,不止白姑娘不忍下手,连我也要犹豫三分。”
这句话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白苏听了之后却莫名安定了许多。慕云华边说着边拿起竹筷,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些美味,继续道,“不管怎样,这是大哥的心意,咱们也不能客气。”话音刚落,他就挑了自己爱吃的菜兀自吃了起来。在这个动作的带动下,东雅间里的气氛这才活络了。慕天华听过弟弟的话后,才发现症结大致是出现在哪了,他一面暗暗佩服弟弟的洞察力,一面举杯赔笑道,“是我疏忽,平日里家常菜吃惯了,就想着今天点些带花样的新鲜一下。”
又一杯酒滚入喉中,慕天华正想伸手去拿酒壶,却被白苏按了住,“酒非善类,适可而止。况且你肩口有伤,还是不要喝太多的好。”
“嗯?”慕天华轻应一声,而后晕开笑容,“是,苏儿说的是。”
慕云华自顾自地吃着菜,听着方桌对面两个人互相关心的话语,从心底为慕天华感到欣慰。从小到大,关心他们的就只有彼此,而手足之情远不如男女之情来的细腻,慕天华总算找到了中意的人,他这个弟弟终于可以偷偷闲了。思及这里,他又不由得想起今晨张娥姨妈来给他说亲的事儿,深感滑稽之余,他独自浅笑了出来,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清冽的酒。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过后,慕云华已经喝了三壶酒,但他却面色依旧。白苏多打量了一下一直不多话的他,心下思忖,面瘫的人真是连喝酒都能面不改色。
“云华,这次可解了你的酒瘾?”慕天华晃了晃空空的酒壶,想着再为弟弟叫来一壶。
“该开心的本是你们,酒却被我喝了。”慕云华站了起来,不成想衣襟前衽刮到了桌上的竹筷,竹筷掉在了地上。
“我去叫小二。”慕天华起身按住了慕云华,不忘玩笑道,“千杯不醉的你,今天怎么醉了?”
“大哥你知道我没醉,只是不留神之故。”慕云华摆摆手,却还是抵不过慕天华的动作快,眨眼间慕天华已经掀帘走了出去。
于是,东雅间里只余白苏和慕云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白苏垂睫,慕云华则一直盯着窗外的热闹。清明将至,空气多了许多凉薄,尽管如此,阳光依旧乐此不疲的微茫着。安静,总是让时光显得格外绵长。白苏觉得这样尴尬下去不妥,便想着办法寻找打破两个人僵局的话题。到底是慕云华先开了口,“冯家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他的目光正了过来,望向白苏。
又是目光的接触,白苏有些莫名的紧张,说实话她有些惧怕眼前这个男子的眼神。他的瞳仁虽然澄澈,却十分幽深,加上言语不多,更显得十分深沉,让人难以揣度他的喜怒哀乐。连他现在问她的问题,她都无从判断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客套的询问。按理说他是慕天华的弟弟,她不应该有这么多顾虑,可这些想法就是这么从心底生长了出来。
“还算顺利,多谢关心。”白苏的回答十分客气,她在刻意拉开她跟慕云华的距离。
“没事就好,大哥很关心这件事。”慕云华没有展开说下去,他是个很少会主动说话的人。能这样跟白苏聊上两句,已经快到他的极限了。
白苏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正当她为难的时候,慕天华回到了东雅间。白苏正觉得慕天华的出现十分及时,举目望去,却见进来的慕天华一脸慌张,“苏儿,快!快跟我来!”
“发生什么了?”白苏万分不解,还是即刻站了起来。
“酒楼大堂里有个客人突然病倒了,现在所有人正急着找郎中!”
白苏听闻这个消息,也忘了自己其实是个根本没给人看过病的冒牌“郎中”,立刻就随着慕天华冲出了雅间。慕云华也并未置身事外,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跟上了前面的两个人。
病倒的这个人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身型偏大,有些虚胖。此刻这个病人正躺在地上不住的抽搐,嘴上挂着一片唾沫和呕吐物,脑袋边也滩了一大片秽物。在场的人将病人团团围住,却都瞪着眼睛看,有人觉得害怕,有人嫌弃恶心,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忙。白苏拨开重重人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在她看到这个病人如此痛苦的惨状时,她已顾不得什么,撩开长袖就靠了上去。
她抓住病人的手腕,摊平了放在地上,三指覆了上去。然而,她越想静下心来切脉,脑子里就越是混乱。上次为慕天华诊脉,她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现在她是真的在为一个病人诊脉了,她若是什么都诊不出,那该怎么办啊。白苏已经明显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在逐渐放凉,她的手开始抖动,不论怎么暗示自己,她都无法冷静下来。白苏猛然抽回手,起身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不,不可以,我还不可以给人诊脉……”
“苏儿。”慕天华从身后环住了她,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苏儿,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慕天华的声音那么让人安定,白苏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打转,但她还是渐渐安定了下来,“天华,我害怕,我担心会误了他……”
“这人怎么回事啊……”
“会不会看病啊,不会是装郎中呢吧,真是的。”
“小丫头可别耽误事啊。”
人群中指指点点的声音开始传来,白苏听到这些议论,整颗心更加慌乱了起来。是啊,她是不会看病,她也怕会耽误这个病人,她连脉都切不出,更别提给病人施以援救的方法了。白苏不断摇着头,不敢上前半步。
“在场就只有你一个懂医术了,你要想办法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已经有人去请郎中了。苏儿,就坚持一会儿,好么?”慕天华耐心地劝慰着她,传递给她信心和力量。白苏忍着泪水,她看着眼前全身都已经蜷缩起来的病人,一阵恻隐涌上心间,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没人懂医术的情况下,所有的希望就都在自己身上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畏缩。
白苏听进了慕天华的意见,她重新回到了患者身边,蹲下身来,开始观望他的状态。这个病人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呼吸困难,面部憋的通红,口中不断涌出唾液和呕吐物,浑身更是虚汗不止。白苏长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三指重新覆上病人的手腕。她的指肚间根本感受不到病人的脉搏了,因为这个病人整个身子都在抽搐,没有平静的诊脉环境,一个新手是很难诊出正确的脉来的。
白苏闭紧了眼睛,她凝神,再凝神,强迫自己去思索。然而这时候,出其不意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起来。她吃惊地睁眼望去,只看到慕云华一脸沉静,“白姑娘,你先退后。”
白苏大为不解,她十分焦急,难得沉着的状态被破坏,她挣扎着就要回到病人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断我?我正在给他诊脉!”
慕云华手上不减力道,他紧紧握着白苏的手腕,五指的骨节都因为发力而根根分明起来,“我知道。”
白苏此刻恨极了慕二公子的冷淡态度,人命关天,他居然要拉开一个“郎中”,还不给她任何的理由!一阵疼痛从手腕处传来,她差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慕云华扭断了。
“云华,你做什么?”慕天华也没看明白眼前的场景,白苏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为这个徘徊在鬼门关前的病人诊脉,慕云华为什么要上前阻拦。
慕云华什么都没解释,他上前一步,取代了白苏的位置,蹲了下来。白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听见他说了一句,“大家不要慌,我懂医术。”
伴随着慕云华开始诊脉的动作,在场的人又开始了一阵窃窃私语。
“哎呀,这个看着才像郎中啊。”
“刚才那个小姑娘简直就是黄毛丫头啊。”
“估计有救了啊。”
白苏万万没想到慕云华懂医术,别说白苏了,连慕天华这个亲生哥哥都不知道慕云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本事!
然而,就在他们俩惊诧的当口,悲剧突然发生。就在慕云华把手指搁上病人手腕上之后,不出片刻,这个病人就两腿一蹬,翻着白眼一命呜呼了,死时一张脸憋的紫红紫红,甚是怵人。
“不!”白苏失声尖叫了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刷刷地顺着双靥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跟前,而她作为一个医者却手足无措!十余年的挑灯夜读,十余年的医药积累,难道都被狗吃了去吗!白苏痛恨着自己的没用,痛恨着这份手足无措的感觉!
病人死的这样快,围观热闹的人群之间立刻就炸了开。所有的责备和辱骂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全部涌向了还蹲在死者旁边的慕云华。
“庸医啊!害死人的庸医!”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你这个郎中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大家记住他啊!这种庸医日后千万不要找啊!”
人性大约就是这样,当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之后,附和之声就会不绝的响起,且愈演愈烈。很多人并不是存有恶意,只是太过愚昧,太过缺乏主见。落井下石,是再常见不过的桥段。
慕云华没有起身,他默默承受着众人的非议。甚至有一个十分彪悍的中年男人,直接将口水吐到了慕云华的脚边。
看到这一幕的白苏,脑中不禁劈过一道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