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初冬,天气骤然转凉,一夜过后,露水结了许多。半夏缩着身子,搓着双手,推门进了白苏的房间。
“外头真是冻人,小姐今儿要换身厚衣裳了。”
白苏已经起来,洗漱完毕后,她坐在了铜镜前,拿起梳子仔细梳着长发。她在鬓边挽了一个松散的云髻,正要伸手去拿簪子定住,手指在触及白玉簪的时候,突然停住。她的目光落在了白玉簪一旁的桃花簪上,一阵心事掠过,她扶着长发的手腕一松,原本盘好的云髻倏然滑开。白苏将桃花簪从妆奁中挑了出来,摆在了一旁,和那幅人像画放在了一起。
说来奇怪,她面对着慕天华送给她的两样东西,却记不起和慕天华相处的感觉。然而,有个人,他从未送她什么,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千万缕痕迹。他沉默又冷淡,明明很无趣的一个人,却能让她在想起他的时候不由得笑开。
白苏猛然一怔,驱散什么一般地摇了摇头,天啊,自己怎么会想到那里去。
“小姐?”半夏见白苏出神了好久,忍不住开口唤了唤。
白苏连忙推开桃花簪和人像画,又重新对着铜镜,认真盘起了发髻。
半夏走上前,悠悠然地拿起人像画,轻轻解开红绳,展了开来。为了试探白苏,她故作思索状,自语道,“这是用了多少分的心思,才能将小姐画的如此传神。这么好看的画,该踅摸个地方挂起来。”
白苏一把从半夏手里夺过画轴,胡乱卷了卷,放了下来,“不要挂。”
“为什么?”半夏其实是明知故问。
“女儿家的闺房挂着别的男人送来的东西,这样安妥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不懂这道理了。”白苏挽好了发髻,起身披上了长衣,一会儿她还要先去药铺看看。
“别的男人?”半夏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她笑问道,“难道说,某个特定男人的画,小姐不会拒绝?”
白苏哑然,她只是无心之说,竟然还被半夏抓了把柄,“你这丫头,强词夺理。”
“小姐,如果这是慕二公子的手笔,你又会如何看待?”半夏今天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逼得白苏正视自己。
白苏见半夏越扯越远,甚至扯到了她不敢面对的人,她装作愠怒,不再回应半夏。
“品川阁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小姐是不是全忘了?”
白苏愣住,“什么?”那晚她醉了,醒来后,她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如今半夏旧事重提,难道说,那晚真的发生了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
半夏看白苏一脸茫然,便知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虽然,吉祥一再提醒她,千万不要告诉白苏,但是半夏实在是忍不住了。
“那晚,我们在窗边,看到慕云华公子他抱了你----”
白苏怔圆了双眼,不敢相信半夏说的话,她浑身一抖,喃喃地问了遍,“你说什么?”
半夏又细细将她那晚看到的场景对白苏讲述了一遍,包括白苏倒在了他怀中,他起初只是扶着她,最后又将她揽进怀中。
半夏说了什么,白苏都已听不清了,惊诧之中,她渐渐回忆起了那晚她与慕云华的对话。
我照顾你,并不是因为大哥。
仿佛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白苏的脑海中只余这句话带来的回响。
这一整天,她都陷入了这句话的魔障,给人看病的时候也难以集中精神。不行,这样不行,白苏极力告诉自己要静下心来。可越是想强迫自己,那个人的影子就越是在眼前挥之不去。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后,白苏干脆搬出了父亲送给她的铜人,指着上面标记的穴位,一一诵出。人体经穴数百余个,白苏可以毫不迟疑地全部分辨出来,这等超群记忆,实在令闻者惊叹。也正是因为这些根本难不倒她,慕云华又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的心思。鬼魅一般,简直让她挣扎不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在妹妹面对悄然而至的感情不知所措之时,她的姐姐却不得不接受缘分散尽的终点。
客栈里面,白芷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个女人衣着光鲜华贵,发髻上的金丝步摇轻盈无比,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一看便知是上乘之物。她双袖相对站在房门前,手中捧着精致小巧的提梁黄铜手炉。
虽然只有夜间的一次照面,但白芷记得她,她就是太子妃楚氏。
白芷和木香一同对楚氏行了深揖,太子妃伸出双手扶住了白芷,牵着她走进了房间。
这么亲昵的动作让白芷微微一惊,她不禁开始细细揣测太子妃此番前来的原因。
“白姑娘,太子将你的遭遇告诉了我。他事务缠身,不便出宫看你,我闲工夫多些,就过来给你送点衣物。”楚氏带来的丫鬟已经将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楚氏将布包解开,温和道,“虽然都是些我的旧衣,但穿的次数不多。”
面对如此盛情,白芷连忙起身婉谢,“太子妃厚爱,民女实不敢当。这些都是太子妃的旧物,尚有三分情在,白芷不好收下。”
楚氏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屋内只剩下她与白芷之后,她才开口解释,“送衣物给你,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在京城举目无亲,衣食冷暖难以顾及。”太子妃顿了顿,有些话她想说,却又有些犹豫。她担心她的话太突兀,最终便没有说出。
太子原本只是想派个丫鬟过来,楚氏却主动要求亲自将衣物送来。临时缝制的衣物难免做工粗糙,她甚至从自己的衣裳中挑出了几件。她这样做,的确是别有目的。眼下,朝内朝外的人臣都做好了等待太子登基的准备,她作为太子妃,也必须要未雨绸缪。嫁给慕安后,她有幸得到了十年专房之宠,然而,是时候了,她不得不开始接受慕安必须要纳妾的事实。她已经知道皇帝将肃远侯赵策的女儿指给了慕安。赵宁此人,她曾见过,伶牙俐齿颇有主见。重要的是,赵宁年轻貌美,而她却已到三十。
太子妃收起怅然的思绪,重新看向白芷,笑着聊道,“白姑娘是哪里人?怎么会一个人在京城?”
“民女来自戊庸。”
“我瞧你中秋那晚是和赵将军一起的,你们很熟吗?”
听到赵将军三个字,白芷控制不住地愀然,她盯着茶杯中的清澈,眼前掠过他的目光。
“赵将军曾救过民女,在他身边,是为报恩。”她和他的距离宛若云泥,相知相识都如梦一场,在太子妃面前,白芷甚至不敢将他们的真实关系相告。不过,她这句话也并未有错,他是救了她,而她的报恩之心最终却变成了爱慕之心。
白芷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这细微的变化被楚氏敏感地捕捉到。原来这个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了,楚氏伸手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茶冷了,还是叫人新烫一壶来吧。”正是因为茶放久了,白芷才一直没给太子妃添茶,她有些过意不去。
楚氏摆了摆手,她只是陷入了思忖,倒茶只是她无意识的行为罢了。
中秋那晚,她便从太子的眼中读到了他对白芷的好感。白芷被赵家人欺负,他甚至不顾日后会与赵家结为亲家这点,出手相救。这些日,慕安身在宫中,却又时常惦记着宫外白芷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慕安的确是对白芷上了心,以后决意纳她是迟早的事情。
楚氏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有意对白芷热情相待。
白芷,是她打算日后用来瓜分慕安宠爱,平衡赵宁地位的棋子。不,不能用棋子来形容。楚氏打心底喜欢白芷不与人争的好性子,再加上她举目无亲便于操控,这也是她选择白芷作为自己人的原因。
不过,眼下看来,白芷对赵将军的感情也并非不浅。如果她心中一直存着旧爱,太子就算一时新鲜纳了她,日后也还是会迁怒于她。太子妃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楚氏将真实的目的埋在了心里,又与白芷寒暄了一阵,便离开了。离开前,她嘱咐白芷不必相送。
太子妃走后,木香才进了屋子,她十分好奇,便询问道,“小姐,太子妃都和你说了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白芷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其实回想起来,她跟太子妃无非就是闲聊,若真是太子授意送些衣物来,太子妃完全可以打点下人过来。实在没必要亲自走这么一遭。也罢,或许只是她想太多了。
“小姐,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动身回戊庸----”木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只是她不敢问。自打那晚白芷和赵子懿在廊道中争执过后,赵子懿就再没有出现过。她怕她的问题会戳到白芷的痛处,所以迟迟没有出口。
白芷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拨开了窗锁,将木窗撑了起来。霎时,一阵冷气扑进屋子,让她清醒了许多。
白芷也知道自己没必要留在京城,可是他说过让她等他,他说一切事情他会给她交代。她就像盲人渴望着灯火一般,又恐惧又期待。
“还是再停留些日子罢。”她给木香答复,同时也是给自己答复。
她忘记了,有一种说法叫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无奈,当事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