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白家药堂总算消停下来了。白苏最终还是为那个昏迷的病患施了针,施针过后不久,病患就醒了,他的家人们也带着他回家休养去了。
暮色席卷的时刻,天边只有一线淡淡的夕阳余晖。斜阳的温煦不再,初雪过后的黄昏,煞是清冷。白苏坐在廊下,抬眉仰望,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慕云华就在她的身旁,安静地陪着她。
“你还好么?”慕云华见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担心她被刚才的事情伤到了。
白苏依旧望着高天,想开口告诉他她没事,可违心的话,她对着他说不出。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慕云华有些愧疚,他的声音放低了些。
白苏轻轻摇了摇头,她收起远望的目光,盯着自己沾着雪絮的鞋尖,认真道,“如若今天重新来过,我还是会去看你。因为----”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的思忖过后,她改口道,“这段时间里,你也帮了我很多。”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由于刚才的事情,她的好些缕长发都已经冻上了冰渣,慕云华注意到,他心中一紧,默默解下了身后的墨色披风,搭在了她的肩上。手掌覆到她纤肩的一刻,他的动作不禁凝滞了住,他并没有立刻从她的肩上移开双手,而是轻轻一握,将她整个人都揽向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白苏兀地伏在了他的胸口。他的面庞又一次近在咫尺,白苏全然不敢直视,慌乱之中,男人独有的喉结不期然地落入眼中。
“白苏。”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略带一丝沙哑,“从医之路注定了孤独艰难,以后,你遇到的麻烦可能要远胜今日这般。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下去。”
白苏一直顺着他的力道,丝毫没有反抗,她坦然面对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举动,沉沦其中。他的声音,他的想法,甚至他的身体,都让她无比踏实。他就像一剂人间不可求得的良药,味道甘甜美妙,又能令人长生不老。
“我怕有一天,我会坚持不下去。我享受医术带给我的大喜,却又无法承受它带给我的大悲。今日只受一家谴责便罢了,倘若日后众人皆非难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坚强。”她茫然,她彷徨,她曾经单纯地执着于医术,因为她从小就在父亲白璟的身上看到了从医之人的光辉。当她真的有资格行医之后,她又发现,即便通晓医术,她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离去,而她却对此束手无措。
一阵寒风吹过,慕云华忍不住咳了出来,他握拳抵着鼻翼,试图让他的咳嗽听上去没那么严重。
白苏连忙想挣脱开他的双手,试图将披风还给他,慕云华并没有遂她的意,而是加了力,将她揽得更紧了。
他看的出她十分关心他,他不禁淡淡笑了起来,难得地玩笑道,“你明知道我懒,连话都不多说,还动来动去的。”
她不由得也笑了,细细品味着“懒”这个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几乎每一次都有帮她,白苏还真的从未将“懒”和慕云华联系起来。她不禁回想起那次品川阁里发生的暴毙事故,那时候她和慕云华之间还交谈甚少,她甚至把他想成了一个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如今想来,那时候他拉开她,主动上前挡下了病人暴毙的责任,与今日他护在她身前,再一次为她挡下来自别人的侮辱,简直如出一辙,一以贯终。想着想着,她渐渐收起了笑意,双眸控制不住地一阵温热。
“你这样懒,以后,还会不会帮我?”
这样艰难的路上,慕云华,你可会陪我。
他低垂下目光,看着她发上洁白纯净的玉簪,喉结微动,轻轻应了下来。
“嗯。”
这一幕的平淡幸福深深烙印在了白苏心里,以至于日后每当她茫然失措,都会回想起今天他给的温暖。而她对慕云华的喜欢和眷恋,也大概就是从这一刻起,扎根于她的心中,成了她无助之际,不断回味的刻骨铭心。
......
慕安去了白芷住的客栈,一来看看她的情况,二来,他打算告诉她,他要将她纳进东宫殿。
白芷并不知道慕安此番过来的目的,所以,当慕安决意纳她的话音落下后,她吃惊地摔掉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咣当一声掉在了木桌上,里面滚烫的茶水顿时漫了一滩,白芷连忙掏出帕子去拭,动作因心乱而乱。
慕安打量着她,低低问道,“怎么?你不愿吗?”
见慕安主动问起,白芷不想隐瞒,她放下帕子,端正地跪了下来,恳求道,“太子殿下如此看得起我,实在是白芷三生有幸。可是,我出身微贱,实在不配进宫侍奉,还望太子爷收回成命。”
慕安暗沉下眸色,他起身扶起了白芷,“出身贫寒是为贫寒,断不能拿微贱二字来形容自己,除非你是什么鸡鸣狗盗之人。”
慕安又道,“此事我已向父皇请示过,父皇也已经下旨,让你入殿侍奉。天子之命,绝无收回的可能。”慕安见白芷的眼中似乎蓄了泪水,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虽然,我暂时不能给你什么位分,但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白芷摇了摇头,她含着泪,直言问道,“殿下,您喜欢我吗?您是因为喜欢我才想要留下我,还是因为您缺少一个身边伺候的人,才想留下我?”
慕安被她问的愣住,他有些微怒:“你怎么能这么问?”
“殿下说的不错,人不能将自己看的微贱。我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才进了赵府被人欺负。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也决定了将来我要为自己而活。然而,殿下突然出现,却是来告诉我,我未来的人生已经被别人写定,这叫我如何接受?”白芷一口气说完,她毫不畏惧地正视着慕安的目光。
殊不知,得不到的更让人心动。此刻,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倔强的白芷,恰恰就给了慕安这样的感受。他原本以为她是个柔弱顺从的女子,想不到她竟这般有主见。
长久以来,他在宫里见多了趋炎附势。尤其是近段时间,他与慕封的夺嫡之争告一段落,宫中那些朝臣见风使舵的行为,越来越多。众臣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就像被捧上了天一般。如今,白芷的一番话,恰像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泼醒了他。他并没有迁怒,反倒觉得思路清明了不少。
就像猎奇一般,慕安觉得,他的身边需要白芷这样的女人。
慕安站起身来,指着白芷,“三天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做好准备,入宫侍奉吧。”
“殿下----”白芷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慕安的袖口,她跪了下来,哭喊着乞求道,“殿下,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了。”倘若她真的进宫去,那她该如何面对赵子懿。虽然他们绝无可能在一起,可是她若是自由之身,至少可以将他惦记在心里。更何况,她已并非完璧,一旦入宫后被发现----她完全不敢继续往下想。不可以,不可以,她不能入宫。
慕安见白芷如此悲伤,他停下了脚步,回身问道,“白芷,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说你有了心上人?”
白芷刚想点头坦白,可是再一想,她并不清楚慕安的为人,如果慕安知道了她和赵子懿的事情,或许会对赵子懿不利。踟蹰之间,她没有办法,什么都说不出。
“你的亲人在哪里?你入宫后,本殿可以为他们加官进爵。”
白芷再一次哽咽,她不能说,她不能把她的亲人说出去。她失身的秘密一旦泄露,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自己悲惨也就罢了,她不能将自己的悲惨带给一直守护她的家人。她狠下心,摇了摇头,“我没有亲人。”
慕安怜香惜玉起来,他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会愿意进宫,所以才直接向父皇求了旨意。此事已经不可更改,白芷,你还是顺从圣意罢。”说罢,慕安就抽袖离开了。
门被砰然合上,白芷终于撑不住双腿的虚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就如慕安所说,此事已定,绝无转圜的可能了......
面颊深深埋在了双手之中,白芷不可抑制地痛哭了出来。这些天,因为赵子懿的一句话,她一直等在客栈里。她还贪恋着想和他在一起,她在等待着和赵子懿之间那一丝丝的可能。然而,终究是她太贪婪了么,她不该对赵子懿抱有幻想。如果她断然离开,回去戊庸,今日之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她知道,进宫的女人所经历的第一关,就是验身。只有处子之身的女人,才能入宫侍奉各殿。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无力感淹没了她,白芷绝望地趴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身。
她好恨啊,她好恨当初玷污了她的那个混蛋。如果没有遇到那件事,她的人生会全然扭转。她不会遇到赵子懿,也不会贸然离家来到京城,她不会被赵家人欺负,也不会面对入宫之事进退两难。她或许会失去和赵子懿之间刻骨铭心的感情,但她会收获一个平静安宁的人生。她会一辈子留在小城戊庸,帮父亲守着药堂,到了年龄再嫁给一户人家,从此相夫教子,平淡此生。她的亲人都会陪在她身边,父亲,母亲,大哥,妹妹。
她好委屈,好委屈,她的哭声从嘶喊渐渐转为低泣,最后化作了无力的抽泣。
次日,赵子懿就听说了白芷即将入宫的消息。他发疯一般地跑来客栈,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她曾经住过的客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已经有别的客人在等待入住。
她消失了......她去哪了......是不是因为不想进宫,所以她暂时躲了起来?她一定在等着自己,她已经等了这些天,她一定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着自己!赵子懿越来越肯定,他心急如焚,想尽快找到白芷。这些天,他一直在准备着不留痕迹带她离开的办法,他要带她去一个赵家人根本找不到的地方。既然他劝不动自己的家人接纳白芷,那就只有带她一起消失。
可是,芷儿,现在我该去哪里找你......
正在他惶然无知的时候,客栈的掌柜认出了他,这掌柜连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他。
“欸,公子!”
赵子懿回过头来,那掌柜立刻肯定道,“果然是你!白姑娘已经不住这儿了,她走之前托我给你带张字条。”
一簇火光霎时点亮了赵子懿的心房,他欣喜若狂地接过字条,太好了,他就要找到她了。
然而,待他摊开字条后,上面简单的话语让他浑身一抖。
寥寥三字,如一把尖刀,锋利地插|进了他的心。他强忍着心脉割裂的痛楚,定定地看着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
----盼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