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皇帝躺在龙榻上,进入了浅眠。寝宫里搁置着许多炭盆,里面的银炭都烧成了橘金色,哔哔响着。寒冷的冬夜,这应该是全天下最温暖的地方,然而,皇帝睡得并不安好。他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慌慌的感觉,惊得他从浅眠中猛然清醒,“孙福连,孙福连!”
孙福连正在殿外守夜,听到皇帝的传唤,他连忙猫着腰碎步跑了进来。
“丹药,丹药。”皇帝无力地挥着手,强撑着坐了起来。
“皇上,老奴去传薛太医过来。”孙福连见皇帝一脸纸白,深知他不能再服用那些掏空身体的丹药。
“叫你拿你就拿!”皇帝愠怒起来,“太医那些废物,朕成天喝他们开的方子,也不见一点起色!”
孙福连只好按照皇帝的意思,将丹药和温水递了上去。皇帝一边服用,一边问道,“赵策之女已经进宫了吧?”
孙福连点点头,“酉时的时候,就纳进东宫殿了。还有太子看上的另外一个女子,也已经进殿了。”
皇帝似乎是心事落地了一般,服用完丹药后,他瘫回龙榻上,“罢了,朕没事,你退下吧。”
孙福连退到了皇帝的寝殿外,他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想着,大概出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易主了。皇后死前,曾经叮嘱他辅助慕安尽快得到皇位,以免夜长梦多。他的确按照她的嘱咐做了,每一次皇帝服用的丹药其实都被他事先掉了包。皇帝的命不久了,他能留在皇宫的日子也不久了。
孙福连抬起头,望着漫天闪闪烁烁的星辰,不禁感慨起这九重宫阙之中的物是人非。一个新的帝王即将登基,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到时候谁还会记得他这个隐没于宫中的旧人呢?
东宫殿内,暖烛四处。白芷坐在陌生的殿阁中,心事重重。曾经初入京城,赵府的气派已经远超她的想象,现如今她入了宫,才知道什么叫做琼楼玉宇。然而,这些并不是她满腹心事的原因。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日入宫验身,她竟被验做了处子之身。
她本该惊喜,惊喜于这失而复得的贞洁,可是,她的心却沉重不堪。上苍像是对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一度以为自己跌入了深渊,让她不得不委曲求全。
她为什么千里迢迢追随赵子懿来到京城,一是因为她爱他,二却是因为她不想让整个戊庸城都知道她并非完璧。她以为自己躲得远远的,就不会给爹娘带来困扰和耻辱。可是,当她摒弃了一切,也失去了心爱之人,她才发现原来最初的那个原因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今日她与赵宁一同入宫,赵家那边喜气洋洋,宾朋满座,而她却孤零零的只有木香一个人陪着。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疑惑,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日子,赵子懿没有出现。她知道,她不能再奢求他为了她而出现。可是这也是赵宁入宫的日子,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肃远侯赵策,也看到了侯夫人余氏,单单没有看到他。
这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求。
木香刚端了热水进来,她见白芷还在出神,便关心道,“主子,洗漱后就睡下吧。”
“木香。”白芷轻轻唤着她,牵过了她的手,将她拉至身前,“你随我进了宫,以后的风风雨雨我们都要一起担着。都是我不好,牵连的你也要随我受苦。”
木香摇了摇头,她诚恳道,“能跟着小姐,木香不觉得苦。木香只是担心,这深宫之中,小姐会受人欺负。”
白芷自然知道她是在暗指赵宁,她自己也十分清楚,赵宁必然不会放过她。
“眼下之际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她若非要来犯我,我也不会再任她宰割了。”白芷紧紧握住木香的手,目光坚定,“不管怎样,我都会护我们两人周全。”
这时候,门外幽幽地传来一声通报,太子慕安已经等在回廊下了。白芷吃了一惊,这时候慕安应该在赵宁的处所才对,为何会来了她这里。她连忙整理衣襟,端端正正迎了上去,不甚熟悉地行了大礼。慕安凝眸望着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她的寝榻边,挥袍坐了下来,又拍了拍身边空余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
木香见到太子爷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她微有担忧地看了看白芷,白芷递给她一个眼神叫她放心,她这才作揖退下。
寝殿中安静无比,白芷的手心已经攥出了一层细汗。
慕安察觉出了她的局促,他开口缓和道,“入宫后,一切还习惯吗?”
白芷坦言,“才过去半日,我——妾身——还不知道会否不习惯。”
慕安听出她话中的转折,不禁笑了,“你已经不习惯了。”
白芷愣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她垂下目光,也随着笑了。笑着笑着,却有一阵心酸涌上了心头。这样烛光璀璨,暧昧生香的夜晚,她本是期待着与赵子懿一同度过的。还有她的家人,她没有告诉家人她已经入宫,这么天大的事情,她隐瞒了下来。
“听太子妃提起,赵子懿将军是你的救命恩人?”
听到他的名字突然被人提起,意料之外的惊讶,让白芷慌了神。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平淡,平淡,不能让慕安看出任何破绽。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着慕安提起赵子懿的用意。
慕安松了松领口的扣子,像是觉得热了,他倒是十分自然,“许多日前,赵将军就请命调回戊庸了,既然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多谢太子爷告知。”轻浅的回答,掩饰住了她的怅然。她以为他只是躲起来了,或是不想见她,想不到他竟然回到了戊庸,回到了他们相遇的地方。
红烛跳跃,时光似乎放慢了许多,白芷一句接一句地应着慕安的话,却对自己说过了什么浑然不察。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早已随着赵子懿一同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大约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工夫,门外突然传来了焦急的通报声,来人是奔着太子来的。
慕安站起身来,他认出了这个小太监是孙福连身边的,这么说是嘉和殿那边的消息了……一阵紧张袭上心头,慕安攥紧了拳。
果不其然,这个小太监跪了下来,禀道,“太子殿下,圣上龙体大恙,恐支撑不了多久了,孙公公请殿下即刻去趟嘉和殿。”
“知道了。”慕安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小太监退下了。他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重新坐回了白芷的寝榻上,白芷看着他深思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安静立在了一边。
良久,慕安才缓缓开口,似是在倾吐,又似是在自语,“这个时刻我又期盼又恐惧,我期盼了将近半辈子,却在它到来前畏缩了。如果继位后,我彻底变了一个人,众人会如何看待?曾经信任我的人,又会如何看待?”
白芷甚至不曾了解过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更无从知道他的改变了。她斟酌了一会儿后,平静道,“在手握苍生的权力面前,任何人都会改变。没有人能亲临作为天子的感受,便也无从苛责天子的选择。我只知道,但凡良君,就不必在乎别人如何看待。”
慕安万万没想到,白芷这番话竟然可以说到他的心坎中,他出神地望着眼前这朵解语花,暗叹将她带进宫来的正确。
白芷作了揖,又补充道,“殿下,圣上现在很需要您。”
慕安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踏出了东宫殿,向嘉和殿走去。
慕安走后,白芷跌坐回榻上,她深吸了数口气才得已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慕安尚且只是太子,她与他说话都要谨慎小心,字斟句酌,等到他成为皇帝,她更是要战战兢兢,如履簿冰。
窗外夜幕浓重,她知道,自今儿起,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
戊庸。
这个深夜,赵子懿一行人刚刚抵达戊庸,衙门派了好多人掌灯迎接,县太爷本人也亲自来了。一阵寒暄过后,赵子懿就询问起最近戊庸的一些情况。
县太爷提起了私卖盐巴的事情,暗示赵子懿这可能是桩牵扯到京城的大案,所以他一直没有决断。县太爷又趁机吹捧了一下赵子懿,其实是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赵的手里。
听闻是关于私卖盐巴的案子,赵子懿不禁想起了白敛,他沉声问道,“都抓了些什么人?”
县太爷细细数了一番,最后才提到白敛。赵子懿一听,立刻吩咐道,“我去监牢看看。”
“这都夜半三更了,赵将军先歇下,明儿我叫人来给将军接风洗尘。公务的事情,不差这一天。”
赵子懿拒绝下来,“我现在就要去衙门,带我过去。”
县太爷见赵子懿如此执拗,他也不好得罪京城来的人,便挥了挥手,领着赵子懿去了衙门的监牢。
监牢里昏暗极了,只有门口的衙役那里点着一豆黄烛。白敛已经躺在草席上入睡了,却被突如其来的明晃晃的火把惊醒。外头有些嘈杂,他眯着眼睛,还不大适应突然明亮的环境。
渐渐地,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白敛震惊地望着赵子懿,双唇启合,只吐出一个“你——”字。
赵子懿将其他人都屏退了出去,独自一人站在牢门外,注视着白敛。
白敛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赵,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赵子懿的衣襟,不顾手臂被牢木卡的生疼,“你怎么回到戊庸了!我妹妹呢?她也回来了吗!”
赵子懿拨开他的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敛,天下有那么多正道可以走,你为何偏偏碰了这块?”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白敛还想伸出手去抓赵子懿,却被赵子懿避开了。“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看到我你一点不惊讶,你藏的好深啊。”
赵子懿冷声道,“是,在京城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可我并没有派人抓你。芷儿只有一个哥哥,我不能抓走她的哥哥!你如此玩火自焚,这次连我都无法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拼命更新中!!!!!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