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白苏还是未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额头的细汗已经汇成豆大的汗珠,正顺着她的鬓角缓缓滑下。而白決,也足足发呆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白苏清秀苍白的面庞上,脑中不断回想着认识她以来的种种。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实在粗心,忽略了那么多次的直觉,他早该从林林总总的迹象中察觉到白苏的异常。另一方面,他又暗自庆幸,这个让他欣赏、牵挂、甚至喜欢的人,还好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否则,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违反纲常伦理的龙阳君了。
既然他知道了白苏的秘密,他便不能继续肆无忌惮地为她更衣了。他重新系好了白苏中衣领口的扣子,只将自己备用的干爽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当下之计,必须要尽快为白苏降温,再止住盗汗。他打开药箱,决定为白苏施针。
然而,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句高声的对话。
“老叔!井边的水桶有人动过!”
“还真是的,有人刚打了水。”
这村子里还有活人……白決喜出望外,他连忙放下针囊,起身出门去看个究竟。
那外面的两个人一老一少,身上都脏兮兮的,像是好久没有洗过衣衫了。其中那个年轻的见房门突然被打开,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老者。他看到白決衣衫平整,面容干净,不禁转了转眼珠,对身后的老者嘀咕道,“是个体面人,身上肯定有银子,不如咱们——”
那老人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噜咕噜了,自从疫病席卷这个村子以来,村里的人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他们叔侄俩连着两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不过老人毕竟有点见识,他没那么冲动,他低声回应道,“你先问问他是来干嘛的。”
年轻的听闻,立刻仰起脖子,故作底气十足地问道,“你是谁!来我们村子作甚?!”
纵使对着这些不经教化的农民,白決依旧态度恭谦,他拱拱手,道:“在下是太医院的医者,奉命来此地监测疫情。”
一听说是太医院的人,老人立刻两眼放光。他蹒跚着上前两步,取证一般地问道,“既然你是医者,为何躲在这茅屋里头?难不成你怕自己染上?”
“在下有一兄弟,也身染疫病,此刻正在屋中。昨晚我们便到了这个村子,却不见一人,能否请两位告知,现在这里是什么状况?”
老人见他文质彬彬,也不像是说谎骗人的样子,便解释道,“这村里不剩下多少人了,总共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丁,现在都聚在村南边的大院里了。”
“那么剩下的这些人里,可有患病的人?”
老人点了点头,差点流出眼泪,他干涩着声音道,“有六七个都染了病,我的小儿子也——”一旁的年轻人连忙帮着老人顺气,不让他太伤心。
白決实在同情他们,他转身望了望屋内的白苏,沉声道,“大院在哪里,请你们带我过去,我会尽我所能,救治他们。”
一老一少连连答应,这种时候,对一个濒临被疫病吞噬的村子来说,一位医者就是再世菩萨,是上天派来守护他们、拯救他们的。两个人感激着进了屋,蹲下身,打算帮助这位医者把他的患病朋友抬起来,一道抬走。
白決连忙拦住他们,谢绝道,“没关系,我来背着她。”
很快,一老一少先走出房间,他们手上提着沉甸甸的药箱。白決则走在后面,将白苏背在了身后。
白苏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疼了空,脸颊旁则是另一人的肩颈。
轻盈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飞了起来,飞向虚无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她最爱的娘亲,思念的云华……
白苏鬓角的汗珠一滴滴滚落下来,都顺着白決的颈部线条,流到了他的衣襟深处。白決强忍着酥痒,稳稳地扶着她的身子,即便脚下石子嶙峋,他也不忍让她感受到一丝颠簸。
那一老一少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回过头看看白決的情况。他们瞧见白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他身后背着的男人身上,不禁面面相觑,恍悟了大半分。
白決一进大院里,就有几个村民围上前来。起初他们还有些抵制这个外来的后生,后来一听乔家叔侄解释,才知道原来是来了两个郎中。
白決先求了一处独立的小屋,将白苏安顿了下来。然后,他随着乔家叔侄,去正房检查其他病患的情况。正房里阴阴暗暗,地上并排躺着六个病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決一一为他们观了面色把了脉,开出个暂缓病情的方子,给每个人都服下了。
“这些药,可有用没?”方才那个老人,也就是乔家大叔,开口问道。他正蹲坐在他的小儿子跟前,揪心地抚着他儿子滚烫的额头。
白決没有隐瞒,他坦白道,“现在并未有根治此病的方子,但是这剂药可以缓解病情,我会趁着这点时间,赶快把根治的病方找出。”
乔家大叔指着屋外头问道,“你那兄弟呢?如果你弄不出方子,你那兄弟是不是也要死了?”
“每个人体质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有的人就算得了重病,也能不治而愈;而有的人哪怕病情轻微,也可能被夺去性命。”白決守着本分,说着十分负责的话。
然而,周围听到此话的人们却并不答应。这六个躺在地上的病人,大半都和这些人有或远或近的血脉关系。其中有两三人已经开始恐吓起白決,“休想说这样的嘴皮子话!倘若你的兄弟好了,而我们这些亲人有任何三长两短,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但凡有一人死了,也要让你那兄弟去陪葬!”
白決陡然怒了,他站起身来,“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在乎你的亲人,我就不在乎我的人了么!”
见白決突然厉声,那个恐吓白決的人抖了一抖。片刻过后,却更加变本加厉了,他梗着脖子,吼道,“我管你在不在乎!你既然是太医院派来的人,就该给百姓办事!你那躺着的兄弟也是太医院来的人,他本该也给我们办事!我看他病的不轻,就饶了他,让他好生躺着。你若再横,看我不把他拖起来!”
白決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之人,他好心好意帮助的人,竟然反过来咬了他一口。之前从薛达那里受的气也就罢了,毕竟他和薛达从来都是敌手相交,谁也没给谁好脸色过。可这些百姓呢,他们又是凭什么对一个郎中如此出言不逊的!更何况,那人口口声声说要伤害白苏,他听了,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这些天积攒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白決扬起手臂,对着那个口出狂言的男人猛然挥下一拳。
那妄徒子被这一拳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要反手扑上前去。乔家叔侄见情况急转直下,连忙一左一右抱住了此人。
“谁都不要冲动!”乔家大叔大喊一声,胡须都跟着发颤,“老胡,你是想让咱们都撂在这儿吗!老天爷送了郎中给顶南村,就是要拯救咱们!”
老胡还是不忿,他挥着拳头,浑身使着劲儿,对着白決吹胡子瞪眼。
白決冷静了许多,他感受着手指关节上的疼痛,有些为方才的无礼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一直家教甚严,还从未做过这么野蛮的动作。可是,在他听到那个人反复粗鲁地提及白苏后,他的愤怒就这么轻易的喷薄而出了。
白決舒了舒泛红的指根,只低声嘱咐了乔家大叔两句,便离开了正房。
老胡还想不依不饶追上去,却生生被乔家叔侄按了住。
白決回到白苏身边,将房门紧紧掩了住。他想安静下来,安静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她就好了。
白苏依旧紧闭着双眼,陷在昏迷中。
白決深觉心累,从进太医院那刻开始,一路走来,他觉得好累。
从前,他活在白家先祖撑起的世界中,接受白瑄的倾囊相授,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足够成为天下最优秀的医者。然而,在他遇到白苏后,他才发现,太医院只不过是医者世界的面具,虚假的面具。太医院里面的医者,谁曾体会过人间真正的疾苦。哪怕位高如薛显、薛达,也不过是朝廷录用的官员罢了。他们,都不能称为优秀的医者。
他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成为大伯父白璟那样的人,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好在,好在上苍让我与你相遇。白決的目光凝落在白苏的腮翼,心中有一丝温情涌动。白苏只是一个女子,却能有胆量乔装混进太医院,更难得的是,她的医药积累绝对不在任何男人之下。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让他心动。思及这里,白決有些情难自持。他伸出手,犹豫着,轻轻抚上了白苏的侧靥。
济世救人之路如此漫长,如此艰难,倘若能有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也不算孤单。
然而,情之所起,总是阴差阳错。
他晚了一步,便彻底晚了一生。
昏迷中的白苏感受到面部传来的温暖,她内心深处浮现的身影,只有慕云华。
慕云华护她多次,也走进了她的心中。哪怕他死了,在她心中,任何护着她的人都会被替换成他。
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罢。
哪怕那人早已不再,依旧可从溟莫中求其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