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已过,转眼就到了春分时节,各地的疫情都得到了良好的控制,大慕国一派欣欣向荣。最为开心的自然是慕安,他新登基就遭遇疫病考验,好在他平安度过,并以此博得了百姓们的爱戴。
今日早朝结束后,他留下了赵策,并点名让陆桓也一并留下。
陆桓着实吃惊,他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要私下召见他。赵策走在陆桓的前头,边走边提醒他道,“天子跟前,不要多话。凡事看我眼色再答。”
陆桓怎会不清楚赵策的意图,赵策是在担心自己壮大,从此不再需要他的庇佑。如何行事才是最好,陆桓自有分寸。
很快,两个人便跟在慕安的御辇后,一道来到了嘉和殿。
这是陆桓第一次绕进内宫,从前他只有在主殿的长阶上立听早朝的份儿。皇宫的神秘带着些许压抑,他环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不禁想到,他的兄长在入宫之后会对皇宫产生怎样的感受。一心仕途的慕天华向往庙堂之高,他一定充满期待和欣喜地看待皇宫中的一切。然而,凶险无情的皇宫却成了他永世的坟墓。
陆桓有些悲怆,他的脚步也不自觉沉重了起来。
进了嘉和殿之后,慕安只草草地称赞了赵策一番,而且是方才早朝上话语的机械重复。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思在赵策身上,他感兴趣的是陆桓此人。
“朕听闻你精通天文历法,对星象颇有研究,你年纪轻轻,不简单啊。”慕安赏识地打量起陆桓,眼前的年轻人神色平淡,目光微炯,既给人轻微的压迫感,又似乎有两不相犯的气节。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本分行事,侥幸预测到了此次灾情。陛下圣明庇佑。”陆桓拱手行礼,对待慕安十分恭敬。虽然他内心深处十分清楚,皇位本该是属于他们戊庸慕家的,他也清楚,这个皇帝一定知晓兄长之死的内幕。
“此次安定疫情你功劳最大,朕决定赏金一百两,再加封你为司天监副使。你看如何?”
陆桓跪了下来,婉拒道,“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此次安定疫情,有功之人不止臣下一人。上至赈灾使肃远侯,下至普通医官医士,他们都在尽着身为臣子的功劳。臣担当不起陛下如此提拔。”
慕安看着陆桓稳妥的反应,不禁想到,这样持重识大体的年轻男子,若不是早年经历过风雨,就一定生来城府颇深。
慕安换了个姿势倚在塌枕上,指着陆桓对赵策笑道,“如此良才,怎么尽归爱卿麾下了?朕羡慕啊。”
这句话虽然被慕安嬉笑着说出,可当中的分量还是着实让赵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慕安这意思,难道是在说他和帝王抢人才?赵策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他该怎么回答为好,说陆桓不是他的人会太虚伪,承认陆桓是他的人又万分不妥。正当赵策犯愁的时候,陆桓先开口道,“回禀陛下,肃远侯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正因如此,臣才有幸为陛下尽忠效命。”
简简单单一句话,既周全了赵策,又顾及了皇帝的颜面。
赵策立刻接道,“臣等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慕安笑了一笑,嘉和殿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下来。慕安见陆桓拒绝了他的封赏,便也作罢,没再提出。
他转了一个话题,道,“有一件好事还没和肃远侯分享,宁嫔她有孕了。”这也是慕安在上早朝前刚得到的消息,他一直压抑着没说,是不想让赵策太过得意。
赵策一听赵宁怀孕,登时就喜上眉梢了,他跪了下来,连叩道,“谢陛下圣恩,谢陛下圣恩。”
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陆桓明显感受到了赵策的春风得意。
果不其然,当晚,赵策便在赵府摆宴,前来道喜之人都在正四品之上。
陆桓自然也被赵策邀请到席上了,经历过上午在嘉和殿的那番事情,赵策已经开始将陆桓看做自己人了。赵策本来担心新帝登基会惩治赵家,可现在一看,还数他赵家最蒙圣恩。他自己是平定疫病安抚百姓的大功臣,他的女儿又在后宫中稳住了地位,赵家的辉煌就跟当初他送靖贵妃入宫时一样。赵策有些高兴得忘形了,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喝了很多酒。
也有想巴结赵策的人前来给陆桓敬酒,陆桓没有推却,他一一饮尽了酒盅。上一次这么痛快的喝酒,还是和慕天华一起。他看着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深深为慕天华的仕途追求感到不值。如果不是为了弄清楚慕天华的下落,他根本不会和这些人沾染上关系。
白苏——
他的心一动,酒过三巡,他无法遏制地思念起她了。
夜至阑珊,众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赵府。最后留在赵策身边的,就只有陈原和陆桓两个人了。之前还道年纪稍长的陈原是赵策的心腹,陆桓只是赵策的智囊,现在看来,陆桓也能算上是赵策的大半个心腹了。
陆桓的酒量一直深不可测,他虽然喝了很多,意识却非常清醒。陈原微醺,勉强还能辨别周身的事物,但是赵策,却喝了个酩酊大醉,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不忘嘱咐陆桓道,“大人——醉了,叫人来——来——扶大人去休息——”
陆桓先上前扶住了陈原,“陈先生也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安排,放心。”
陈原点了点头,他也没太听清陆桓在说些什么,他看着陆桓一张一合地口型,晃了晃手指,“是——我回去——我先——回去了——”
陆桓将陈原送到了府门口,亲眼看到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到内堂,回到了赵策的身边。
已经是四更天了,赵府的主人们都睡着了,那些小厮候在堂外,没有上头的吩咐,他们不会擅自进屋。陆桓站在意识迷糊的赵策身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他的一个机会,一个向赵策打探慕天华的机会。
“大人,肃远侯大人——”陆桓先试探着唤了两声。
赵策听到有人喊他,但听不出是谁,他也懒得睁开眼睛去看,懒得用脑子去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大人。”
半晌,赵策才吐出两个字,“作何——”
陆桓见他口齿含糊,又毫不设防,便知道他是真的醉得不轻了。陆桓蹲下身来,轻声道,“赵大人,殿试的结果已经出来,陛下着您去宣榜。”
其实陆桓也不知道这个办法能否行得通,但是酒醉的人一觉过后就会把一切都忘记,他可以一试。
果然,半截身子飘在云端的赵策当真以为皇帝给他下旨了,他闷声应道,“好——我去——”
“大人,皇榜上为什么少了一个名字?”陆桓听到了堂外的脚步声,恐怕是有人来了,他连忙加快了询问的节奏。
“谁——少谁了——”
“慕天华。慕天华。”陆桓焦急地在赵策的耳边说着慕天华的名字,试图唤起赵策的回忆。
赵策根本就不知道慕天华的事情,他只负责殿试结束后的人员调度,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皇榜上少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对慕天华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因为他从来就没听说过
“慕天华,他怎么了,他究竟发生什么了?他去了哪里?他是否还活着?”
堂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桓焦灼万分,却得不到赵策的半点回应。
罢了,陆桓放弃了,他单手撑起赵策,将赵策软绵绵的老骨架扶了起来。
下一刻,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先生?”
陆桓见是余氏过来了,便回应道,“大人醉了,正好您来了。”
余氏走上前,从陆桓手中扶过赵策,也没有多想,便嘱咐道,“夜深了,陆大人也先回去吧。辛苦了。”
陆桓点头,他回望了一眼赵策,心底一声惋叹。他不惜出卖自己的原则为赵策这个奸臣效力,就为换来一个答案。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慕天华已死这个事实,他还是不肯罢休。只要不是亲临当时事情的人说的话,他都不会相信。
如果慕天华当真死去,他至少也要寻到他的尸骨,将他送回戊庸安葬,否则他无法向他的父亲和自己的良心交代。
这次好好的机会没能抓住,下一次再等到赵策放松警惕,就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陆桓承认,自打他在京城见到白苏之后,他的很多固执都瓦解了。他想做回慕云华,想回到白苏身边,他都打算好了,一旦确定了慕天华的事情,他就向白苏坦白自己曾隐瞒的一切。
就在刚才,他和白苏的距离骤然缩短,此刻却又倏忽拉长。
无限长,是否就代表了无限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