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我听到她的死讯。
据说她淹死在初春冰凉的河水里。姑且也算死得其所。
顾莞宁这样的娇小姐,享了十八载的金贵生活,得到的比常人太多。
周围认识她的人都说,顾莞宁命带不祥。
生来克父克母,后又连累外祖一家,自己却早早自在的去了,倒是比那些还在煎熬着的人们识时务。
祝愿她来世能生在一个穷苦人家,好偿还这无用的一辈子。
——丁安妮
顾莞宁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合上这本三观歪扭的自传书。她严重怀疑选修课的助教敷衍了事没有筛选书单,就这样一本通篇歪理邪说嫉富嫌贫的自传,竟然要求通读并写出三千字的读后感?
顾莞宁看完只恨不得洗眼睛。
已经是深夜,顾莞宁打着哈欠在文档里输入题目:《读后感——对出版行业书籍内容审核的建议:从严从正》
顾莞宁吐槽欲满满,一通敲打后余光瞥到文档左下角的统计字数达到三千,写下结语并发到老师邮箱里,然后爬上床沉沉睡去。
许是读的那本传记太邪乎,鲜少做噩梦的顾莞宁破天荒睡得不踏实,她梦见自己掉进了水里。
那水冰凉刺骨,冷得顾莞宁似乎一瞬间失去意识,失神的片刻她已经完全没进水中。四周的水疯狂涌进口鼻和耳朵,肺部像被人紧紧捏住一样。
“救……救命……”
求生的念头充斥大脑,顾莞宁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在河面上留下一串水花。
“不好,有人落水!”程砚洲跳下拖拉机飞奔去河边,解开军大衣扔到一旁,纵身一跃毫不犹豫跳进河里。
程砚洲深呼吸一口气,头埋到水面下找人。
大队长程长顺赶忙停下拖拉机,着急地要把人喊回来:“老三你快上来,今天上游水库放水,你别逞强!”
声音传到水面之下像隔着一层,再大的声音也听不清楚,程砚洲全神贯注在忙着找人。
水流湍急,许是人已经被冲到下游去了。
程长顺见程砚洲迟迟不上岸,急地去队里喊人。
初春的河水冰凉,饶是程砚洲体格强健,泡在水里这么长时间手脚都有些不受使唤。
程砚洲估算着自己的极限,再找不到人他就打算先上岸。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程砚洲加速游过去把人抓住。
有那么一瞬间,程砚洲以为自己抓到一块冰疙瘩。那人的体温竟比河水还凉,意识到这点,程砚洲心中一凛,带着人全力朝岸边游过去。
拖着人上岸,程砚洲才看清楚,落水的是一位女同志,幸好还有呼吸。
把军大衣拎过来裹女同志身上,犹豫两秒,程砚洲背过身去解开了顾莞宁的衣领。隔着厚厚的衣物,程砚洲双手交叠按压顾莞宁胸口,待吐出几口水后,他才松了口气。
大队长程长顺带人过来救援,见到程砚洲安然无恙,忙对身旁慌张的程母道:“老三没事!”
程母一溜烟儿冲到程砚洲跟前,‘啪——’一声,手臂一抬打在他后背上。
“你这是要吓死老娘啊?!”
程砚洲站起来,身量高大挺拔,声音沉闷带着丝沙哑,“娘,我没事。”
大队长程长顺这时走过来,看着地上被军大衣盖得严严实实,把脸也遮住的人,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老老三,人……人没了?”
程砚洲回神,“没有,还活着。”
程母蹲下身子提溜起军大衣一角,看到了顾莞宁,“这不是知青院的顾知青吗?”
程长顺也记得顾莞宁,低头瞧一眼,一拍大腿语气中是遮掩不住的嫌弃,“这帮知青!”
“一个个都自作主张不服从组织安排,说了这两天水库放水,不让来河边不让来河边,偏要来!”
“今天要不是赶巧老三路过,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快来个人去通知那些知青!”程长顺朝后头人群一喊,外头立马就有人撒丫子跑去送信。
人群中挤出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志,“大队长,稳妥起见,送顾知青去卫生院瞧一瞧吧?”
**
三天后。
鸡叫第一声,天还乌漆嘛黑的时候,破旧的知青院就醒过来了。
顾莞宁的宿舍住了十多个女知青。
干草和泥垒成的屋子,说话声音大一点墙上屋顶就开始扑簌扑簌掉土坷垃。
挨着一面墙是一排土炕,顾莞宁生病后被转移到了最里面的位置。
十几个知青同时起床,浩浩荡荡动静不小。自那天熬夜赶作业后,顾莞宁睡觉再没踏实过,此时太阳穴一阵突突突地跳,她睁着困顿的双眼翻了个身。
紧挨着顾莞宁的知青赵红英扣衣服的动作一顿,低头小声问道:“还难受吗?”
顾莞宁发了三天的烧,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不停地发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烧糊涂了,人还说胡话,半夜哭喊,发出猫儿叫般的声音。
安静的夜里出现这样的声音实在渗人,可把同屋的其他知青吓得不轻。
顾莞宁现在还烧着,烧得嗓子几乎要冒烟,一开口说话时却仿佛感觉不到声带被撕扯的疼痛。
看到赵红英张嘴,顾莞宁下意识回答:“好多了。”话出口,她没听到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好多了。”
还是没听到。
顾莞宁反应两秒,果断闭嘴。
好什么好,她耳朵又出毛病了。
赵红英摸了摸顾莞宁的额头,果然还是一样滚烫,她倒了杯温水喂给顾莞宁,“还没好转。我去煮个鸡蛋,吃完鸡蛋把药片喝了再睡。”
“一天一个鸡蛋,真是浪费,小资主义做派!”赵红英喂水的时候,同宿舍的知青刘晓玲冷不丁来了一句。
顾莞宁没理,因为她听不见。
赵红英也没理,这种人越搭理越起劲。
赵红英动作很快,再进屋的时候端了一碗红薯粥和一个鸡蛋,喂顾莞宁吃下去。
“这种药片是程营长弄来的,也是他下水把你救上来的。”
顾莞宁只能隐隐听到几个音节,喝过药,等知青们集体去上工,她便又睡过去。
这一觉依旧很不踏实。
这些天,顾莞宁每一次入睡都能梦到原主的记忆,那些原主的过往真实的在眼前一遍又一遍重复,像是要她亲身经历一般。
顾莞宁脑袋几乎要爆炸。
穿越已经是件很悲伤的事情,在得知自己穿进穿越前看的那本三观尽毁的自传小说中后,顾莞宁有种想再跳一次河的冲动。
那么巧,她穿的就是自传小说作者丁安妮的继妹。
——那个命带不祥但很识时务死在初春冰凉河水里等着下辈子投胎进穷苦人家的无用娇小姐。
更巧的是,丁安妮——哦不丁安妮现在还不叫丁安妮,她叫丁凤霞——的娇小姐继妹跟她同名同姓。
得到原主记忆的顾莞宁还知道,她们两个的名字简直一个笔画不差。
那本书太邪门,早知道顾莞宁说什么也要换一本交作业。
**
顾莞宁实在病重,在炕上又躺了几天还是没转好,经常有知青来她们宿舍询问病情。
顾莞宁知道,可能只有几个是好心,但更多的却是见她不事生产坐不住了。
知青院吃的是大锅饭,大队按工分分粮,不管赚多赚少差不多都能吃个半饱,几乎没有人说闲话。
但那是正常情况,现在则不同。开春后地里的活一下就多起来,一年里从这会儿到秋收正是赚工分的大头,而顾莞宁却在养病。
养病的顾莞宁没法上工,赚不到工分,每天还要照常消耗粮食,自然就有人心里不舒服。
集体劳作养懒人,但不养闲人。
“怎么样,烧退了吗?”来人是和赵红英关系很好的隔壁屋知青柴瑞云。
赵红英摇摇头,双眉紧锁满面愁绪,“一直都在烧。程营长弄来的药也没剩几粒了,我担心……”
莞宁可能熬不过去。
柴瑞云神情担忧,“要不,送莞宁去大医院吧。”
赵红英也有这种念头,但是,“大队长向来觉得咱们知青麻烦,可能不想帮这个忙。”
前几天送莞宁回来,大队长气呼呼的,指责知青不服从组织安排,看那样子在心里又添了一笔账。
“这个药能托程营长再弄来吗?”柴瑞云碰了碰顾莞宁的额头,不像之前那样滚烫,但依旧比常人温度高。
赵红英叹一声气,“明天上工我去问一问。”
“问什么问?你当程营长是观音菩萨还是你爹你哥啊,西药有多贵你不知道?我看顾莞宁就是个短命鬼,这么多天还没好也没几天活了,这就是不服从组织安排的下场!”
刘晓玲又来说风凉话。
跟她同出同进的知青郑妙琴拉一下刘晓玲,“晓玲,别那么说。”
刘晓玲温声道:“小琴你就是心地太善良,顾莞宁不上工吃的粮食比咱们上工的还多,每天一个鸡蛋雷打不动,旧地主家都不敢这么吃,这是资本主义大小姐做派!”
刘晓玲站起来,打开屋门,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她是海市来的大小姐,她不做工也有饭吃,但是咱们不一样,咱们少了她那份粮食能饿死!”
赵红英一下就急了,“刘晓玲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和郑妙琴三天两头生病请假大家都没说过什么,凭什么莞宁病的连炕都下不了还得去上工?”
柴瑞云也说,“吃个鸡蛋就叫资本主义大小姐做派了,那有本事你别吃鸡蛋,你叫大家也别吃鸡蛋。”
刘晓玲冷笑一声,在院子里喊:“大家都过来看看,顾莞宁不上工吃白食!顾莞宁顾知青不服从组织安排去河边,落水生病那是她活该!凭什么要我们养着她?”
其他屋的知青陆续来到院子里。
不想让事情闹大,有知青就劝道:“顾知青病了,大家多体谅体谅。”
有人不服,“我体谅她谁体谅我,谁家的粮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她还能一天一个鸡蛋,我连饭都吃不饱。”
赵红英气得脸色涨红,胸膛不断起伏,环视院里一圈的知青。他们神情漠然,仿佛眼里只有那一个鸡蛋,全然不管朝夕相处的同志的死活。
赵红英心间涌上无助和迷茫,莞宁只病了不到半个月大家就这样的态度。他日换成自己,是不是一样属于被抛弃的那个?
她当成家人的同志,有朝一日只会把自己当累赘。
春寒料峭,赵红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从头顶直直浇下,心口像破了个大洞呼呼漏风。
早在刘晓玲把门摔在墙上那一刻,顾莞宁就清醒过来。此时忍不住裹着军大衣艰难起身。
柴瑞云连忙上前扶着她,“你还病着就别动了。”
顾莞宁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不碍事。”
见顾莞宁醒来,院里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快步到宿舍门口,“莞宁你醒了,好些了吗?”
顾莞宁瞥他一眼,这位男同志叫徐文理,是来自京市的知青。落水那天她被送回来,徐文理就在其中。
“多谢徐大哥关心,好多了。”顾莞宁脸色惨白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郑妙琴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一圈,低垂着头不甘地咬紧下唇。
大开的房门涌进寒风,顾莞宁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我刚来前进大队,还没怎么上工,手里没有工分也没有粮食,多亏大家不计较养了我这么长时间。”
看着顾莞宁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院里许多知青羞愧地低下头,他们刚才的表现可不叫不计较。
赵红英坐到炕沿上,又给顾莞宁裹了一层被子,“病还没好就敢起来,不要命了!”
喉咙泛痒,顾莞宁咳嗽起来就没完。
听在知青们的耳朵里,这才知道顾莞宁的病情没有半点作假,她可能真的不大好了,而不是装病为了逃避劳动。
“顾知青你好好养病,大家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先把病养好再说。”
“顾知青,抱歉。刚才我……我以为你是装病……”
毕竟知青院里就有两个前车之鉴,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人下意识朝刘晓玲和郑妙琴看过去。
郑妙琴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
刘晓玲凶狠地朝那人瞪回去,破口大骂:“你才装病!你全家都装病!”
“你们都被顾莞宁那副狐狸精样给骗了!她就是想白吃不干!”
顾莞宁重重咳嗽一声,忽然笑了:“说来,我还得感谢刘知青。”
刘晓玲狐疑地望着顾莞宁,“谢我?”她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好事。
赵红英连忙拉住顾莞宁,低声道:“你糊涂了,你落水她刘晓玲还有一份功劳,我让刘晓玲转告你不要去河边,她是不是没和你说?”
顾莞宁对赵红英摇摇头,用口型回答她:“我知道。”
赵红英一头雾水,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感谢她?
顾莞宁笑笑没答,反而继续感谢刘晓玲,“那天本该我和刘知青捡柴,她肚子不舒服,便只有我一个人上山。”
柴瑞云大声嘀咕一句:“到底是谁在白吃不干,每次劳动不是肚子疼就是头晕。”
刘晓玲两眼冒火,叉腰就要骂,被顾莞宁再一次打断,“我捡柴回到知青院,看到郑知青在照顾刘知青,给刘知青煮肉汤挂面。”
屋外头院子里一个女知青闻言拧起眉头,语气不悦地质问:“郑妙琴,你不是说自己头晕要回来休息吗?回来给刘晓玲煮面条?”
“刘晓玲肚子不舒服能吃肉?我看是你自己要吃吧!”
郑妙琴心里直冒火,恨不得冲过去给那个女知青左右两耳光,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做不到跟刘晓玲一样泼赖,只能站在原地涨红着脸,眼里噙着泪水做出一副无助可怜的样子博取同情。
有些男知青心软想打个圆场,还没开口顾莞宁又找准机会说话了。
“我拎着鞋子打算去河边,是刘知青提醒我,郑知青就在一旁,她也听到了。”
赵红英满面疑惑,目光不停在刘晓玲和郑妙琴两个人身上来回。不对啊,那天她听到这两个人说悄悄话,分明刘晓玲和郑妙琴就没把水库放水的事情告诉莞宁。
刘晓玲三角眼一眯,心里算盘打个不停,也不管自己有没有真的说过那话,只想到有可能挟恩图报让顾莞宁也给自己每天一个鸡蛋,脱口而出:“对!”
“我好心提醒你,你不听,落水那是你活该!”
刘晓玲一脸得意洋洋,“小琴你给我作证。”
郑妙琴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面对刘晓玲的催促,她扯起嘴角干笑两声,点头道:“啊,嗯。”
赵红英不太相信,转而问顾莞宁,“她们真的说了?”
顾莞宁点头,“说了。刘知青提醒我要小心。”
赵红英等了半天没等到下面的话,忍不住问:“就没了?”
郑妙琴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猛地抬头看向顾莞宁,只见她笑意盈盈,一张好看的脸哪怕病色加身也掩饰不住娇俏清丽。
“是呀,没了。”
赵红英脸色沉下来,声音带着冷意,“也就是说,她们只提醒你要小心,却没有明说水库要放水大队规定不要去河边。”
赵红英话音落下,知青们哗然一片。
这简直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