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秋。
可正午的日头,还是让人感觉滚烫。
一驾巨大的马车,在左右两队红缨黑服的骑兵护送下,由东向西进入淳化镇。
然后,在镇子里停了下来,象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宋安慢慢从队伍中策马出来,看着镇西的方向。
一会儿,一骑由东向西而来,骑手在宋安面前停下,低声嘀咕了几句。
宋安脸色一松,拨转马头,来到马车侧面,对着车窗道:“少爷,京城内一切如常。”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我就说嘛,能有什么事……你啊,偏不信。”
宋安平静道:“谨慎些,总是好的。”
吴争将头伸出车窗,前后看了看,“这大太阳的,将士们都该渴了……传令下去,加速赶路,到了京城,好生休整一番。”
“是。”
队伍开拨,迅速向西而去。
……。
京城内一切如常,却不代表着城外一切如常。
建兴朝皇帝率文武百官,出正阳门五十里,这如果说是“一切如常”,那天下就基本没啥大事了。
“恭迎大将军凯旋!”
“恭迎吴王班师还朝!”
在两侧军民震天动地地欢呼声响起时,吴争诧异于朱莲壁的礼下于人,这在他的脑海里,朱家是没一个谦逊之人的,自朱以海起,至朱慈烺、朱慈煃、朱存釜,这些朱家人自始至终,皆以天下共主自居,高高在上,视所有人为脚下臣民。
朱莲壁此举,确实让吴争诧异,以至于没听清奉旨宣诏的黄道周,长篇累牍地读了些什么。
直至朱莲壁亲自大声邀请,“请大将军,上朕的辇舆,与朕一同入城,接受臣民的欢呼。”
吴争才回过神来,连忙推却,而此时,数百文武和围观上万军民的喧嚷、欢呼声,已经盖过了所有声音。
朱莲壁上前挽住吴争的手臂,拉着吴争上了御辇,在无数炽热的目光注视下进了城。
辇舆一直通过洪武门、承天门,过内五龙桥,至奉天门外才停了下来。
而吴争依旧被朱莲壁拉着手,一起走上奉天殿前台阶。
入殿走龙椅前,朱莲壁这才放开了一直拽着的吴争的手。
他微笑着转身,面对着文武群臣,亲热地对吴争说道:“此次北伐,光复庐州、安庆、凤阳、徐州、淮安海州、赣榆等失地,吴王居功至伟当论首功……。”
吴争忙道:“全仗陛下运筹帷幄、我朝北伐军、京军左营、建阳卫将士用命,及朝中诸公齐心协力之故,臣不敢居功!”
君臣相得,其乐融融,殿中的气氛一度热得发烫。
可此时,朱莲壁突然说道:“数年之间,吴王力挽狂澜,收复半壁江山,护我社稷宗室,功盖朝野……朕思虑再三,有意效仿前贤,让位于吴王……不知吴王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热死的气氛顿时凝结起来,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就象被点了穴一般。
吴争也愣了,他将目光投向黄道周,黄道周在惊愕之余,轻轻向吴争摇头,表示他对此不知情。
吴争再将目光投向朱莲壁,试图从朱莲壁的神色和眼睛中,看出朱莲壁的真正意图。
可朱莲壁一脸坦然,目光纯净、面带微笑。
吴争不禁怀疑起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臣惶恐……陛下说笑了!”吴争躬身行礼道,“陛下乃明室血脉、宗室正朔,万民心中的共主,号令天下反清复明志士的旗帜……岂可妄自菲薄?”
黄道周此时也认为朱莲壁是在故意试探,他急忙出列道:“虽说北伐已竟奇功,可行百里者半九十,君臣相得、上下同心,方可尽全功……望陛下切不可因一些宵小的挑唆,对吴王动了猜忌。”
随着吴争、黄道周的发声,满殿文武皆趴俯于地,齐呼:“请陛下不可妄自菲薄!”
朱莲壁含笑看着吴争,再转头扫视着黄道周及殿中诸臣。
“朕是真心实意……可既然吴王坚拒,诸卿又执意留朕……那朕便从善如流、勉为其难了。”
说到这,朱莲壁转身搀扶吴争道:“吴王若觉得朕这皇帝做得不合适……随时都可告诉朕,朕绝不恋栈!”
这场变故,出乎了除朱莲壁之外所有人的意料。
好在雷声大雨点小,朱莲壁也没有在之后的宫宴中再提起此事,就象从来也没有过此事一般。
吴争脑中也是一片混乱,这叫什么事?
……。
吴王府。
并没有因吴争的长期不在京城而零落,反而更显兴旺。
车水马龙就算称不上,人头拥簇一点都不夸张。
人嘛,总喜欢锦上添花,吴王、大将军,这两衔只要有一个,那就足够人声鼎沸了,何况集二者于一身呢?
好在吴王府规矩“严”,向来是礼进人不进。
而来者大都不是请吴王帮忙解决问题,而是先垫一脚混个脸“熟”,能收下礼,就非常满意了。
于是,王府之内,专门设有厢房,放置不断涌入的礼。
此时,吴争就在看这些礼,虽然多得让吴争看不过来了。
“王爷,陛下或许是担心王爷功高震主……。”黄道周尽量以一种局外人的语气,来阐述今日朱莲壁反常的言行。
吴争抬手打断,拾起一座奔马玉雕,递给黄道周道:“黄相替孤估估这价,能值多少银子?”
黄道周无语,贵为吴王、大将军,怎能粘染上铜臭,就算真喜欢,那不也要背着人吗?
可既然吴争问了,黄道周自然不能拒绝回答,他吸了口气,粗略地一观,道:“臣眼拙,瞧不出这玉马的年代……不过就按这块白玉和匠人的雕功,至少也得千两以上吧!”
吴争点点头道:“很好……这些日子没回来,倒也聚了不少财了。”
黄道周瞠目,他是真搞不懂吴争心中所想,你说他有心窃居尊位吧,可三番五次的机会,他愣是放过了。
若说他真是个被冤曲了的忠臣吧,这些年的言行举止,就算是曹阿瞒,也比不上他,单就行三度废立之事,就够称得上权臣、乱臣、反臣了。
反过来说,真要有心了,天下都是他的,还纠结这马值多少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