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难得地暗下来,云彩儿有些昏白,于是霏霏的小雨便落了下来。
不是很大,一层层的雨线,跟着风儿在扭动着,下了好一会儿,地面都没有潮湿,倒是雨线绞成了一道道烟,一道道雾。远处东宫、皇城、太极宫的宫阙,在烟雾里忽隐忽现。有些仙境的感觉。
久雨的时日,便渴着天气放晴儿,久晴的日子,同样渴望有一场雨水冲淡天气的干燥。再说,天都干了这么久了,只可恨雨不大。东宫,甚至整个长安都在谈着这个难得雨天的到来。
寝殿外,有几个岁数不大的小宫女,不惧这点大的小雨,在兴致勃勃地透索,也就是跳绳子,不过这时候跳绳与后世不同。作为主要的娱乐活动项目,花样很多的,前甩、后甩、前交叉、后交叉、双摇飞、多摇飞、八字形编花……
花样众多,令观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有喝彩的份。
李威也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心情便好起来。
宫女的欢快,使他想起了一首曲子,《春江花月夜》。道:“碧儿,将瑶琴拿过来。”
“喏!”
碧儿将琴拿了过来,替他将桌子拭干净,李威端坐,弹起了这个名曲。作为一个文科的讲师,对诗词感兴趣,对古文化也有一些兴趣儿。许多中国古代的名曲,比如这首《春江花月夜》,比如《广陵散》等等,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倒是很熟悉。
但听是一回事,自己弹奏又是另外一回事。论曲子,《莫愁乐》远远不及《春江花月夜》,但在李威一双妙手下,《春江花月夜》却象是《鬼哭狼嚎夜》。
碧儿受不了,擦着汗水道:“殿下,你,你……”
你就不要再弹了,没有说出来。
李威很自觉,停了下来,不过心里面寻思着,不行啊,这个琴技太差了。这时候古琴很重要的,都上升到了士大夫修身养性的高度。前世电影《赤壁》将他雷得不轻,唯独有一条,周瑜弹琴,倒是事实,而且周瑜的琴技弹得很好,闻名三国。
原来的太子琴技不知,但房间里挂着一把上好的瑶琴,又是一个典型的宅男,琴技恐怕不会很差。想母亲看不出什么马脚,琴也是要学的。
这样一来,学的东西更多……
正在寻思着,太监进来禀报:“崇文馆的侍讲汪学士与裴汲直学士,对话姚崇、西门翀求见。”
“让他们进来。”
不能老呆在寝殿,说不定马上就要被召到洛阳,学业终是差了一些,这段时间要恶补。很认真的,比他前世高考时还要认真。不认真不行,那时是为了他的前程,现在不仅是为了他的前程,还犹关到他的性命。如果让武则天发现这个李威并不是以前的太子,那么……
但闭门造车终是不行的。
可生了“重病”了,崇文馆却是去不成的,只好在寝殿就学。这并不合规矩儿,所以想了一想,只召入这四人,为自己梳解自学时的疑难。汪学士给了他一本《公羊》,裴汲更有意思了,给了他一本《孙子兵法》与《吴子兵法》,还有扉页上注了八个字,兵道人道,亦是一理。是两个妙人儿。姚与西门二人,更不用说了。
当然了,现在他没有大婚,如果大婚,东宫内宫的编制完善,有太子妃、良娣、宝林。就是这四个人,同样有顾忌,不会应召前来的。
几个人坐了下来。
姚与西门二人倒进来过一次,汪博士与裴博士还是头一次进入太子的寝殿,看了看房间,倒也简朴。不是柱啊梁的,本来就有的东东,看其他的物品,比如家俱、珊瑚之类的装饰品,是有一些的,可不算奢侈。只有很多书,几个大书架上都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不远处书桌上还堆着几大本书籍,上面都插着书签,应当是太子正在翻阅。
虽然知道太子好学,两个学士还是敬重起来。
坐下来开讲《玉藻》,裴汲主讲:“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龙卷以祭。玄端而朝日于东门之外,听朔于南门之外,闰月则阖门左扉,立于其中。皮弁以日视朝,遂以食,日中而鵔,奏而食。日少牢,朔月大牢。五饮,上水、浆、酒、醴、酏。卒食,玄端而居。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御瞽几声之上下,年不顺成,则天子素服,乘素车,食无乐。”
“天子尊贵,有尊法度,故祭祀、上朝、进食皆有礼仪法度。然灾难之年,上天警示,却不可以乐伴食。”说到这里,斜视了李威一眼。
这是刚才进来,听到李威弹琴时的警告。弹得好坏不提,但这时候春耕在即,旱情却没有缓解,虽然你不是皇帝,也是太子,国家储君,在东宫里弹琴娱乐却是不对的。至少传出去,影响名声。
所以开头便劈开来讲《礼记》第十三篇《玉藻》。
李威这一条倒是听明白了,拱手说道:“受教。”
继续开讲。
“……”
听了一会儿,李威不由说道:“裴先生,能不能讲得更细一点。”
其实大致的意思,他还是能明白的,不过他不需要大约的意思,却是需要微言大义。裴汲讲得太快了,也太糙了,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作用。
裴汲说道:“太子,如果想听更细的,《礼记》、《仪礼》、《周礼》,还有请郭瑜郭学士与郑学士他们开讲。臣与汪学士,都不善长。”
这倒也是事实。
但郭瑜他们几个善长三礼的学士,都是方正的大儒。说方正是裹义词,说现实一点,那就是迂阔。万不可能进入寝殿讲学的。想了一想,还是算了,开讲没多大意思,于是将书中的难点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正在五个人交流时,刘群走了进来,说道:“殿下,出事了。”
“什么事,不用慌张,慢慢禀来。”
“周国公带着仆役,围攻许越校尉的府上,许家上下,好几人被周国公带着仆役打伤了。”
这么快就发作了?但有汪博士与裴博士在此,李威装着傻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群就将听来的,一一道出。有的她知道,有的她却不知道。
终南山的事,朝廷没有动静,老百姓不服,近卫更是压抑。许越等人在酒肆里将这一把火点燃了,本来有可能出大漏子的,可是经许越与解侍卫等人的梳理,却使事态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咱不大打人,不骂人。可走在路上,贺兰敏之府上的仆役撞碎了我手中一件大食的药玉瓶子,总得赔偿吧。不赔,那么只有拳脚相向了,打得也有理儿,于是签了欠条。
或者几个人拉着,往赌场上一拖,不赌不给我面子是不是,一赌,套儿上了。再签了一张签条。
凡此种种,法门太多了,五花八门的。那么多侍卫,也不知道想出了多少妙招儿,相互交流,大呼有所得,有所得。不止是对付贺兰府上的仆役了,以后对自己也有“帮助”了。
一一使出来,贺兰敏之府上几乎五分之一的人坠了进去。
咱不找你们麻烦,可欠下了债务,总得要偿还的。有的都欠下了天债,上千缗的钱都有。总是一个仆役的,到哪里偿还。不还就揍。于是,贺兰敏之府上,几乎日日夜夜都围着几十名侍卫,在上门讨债,或者在揍人。
官府也听说此事了。对这些法门儿,也明白一些。可就是老百姓,没有明显的证据,都无从过问。何况这些侍卫。
再说,事情让洛阳听说了,也无从处理,人家这不是勒索,摆明了要出气的。替谁出气,是替太子出气!这是忠心护主,作为皇城的侍卫,不护陛下,不护太子,难道护贺兰敏之?
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对皇上与皇后,也不大满意儿。不管怎么处理,长安城中民情骚动,你们两位老人家儿,总得给一个回话,不然连我们都不好做人。
一开始贺兰敏之也知道事情有些大,在不停地上书洛阳。咱受了冤枉了,不过幕僚全抓了起来,连出个主意的人都没有。贺兰敏之只是愤怒,多少失了方寸。
但这几天却是很安份。
可这些侍卫越做越过份,暴躁的脾气再次显露出来了。
在府上理了理,带着一群人,找到了“首犯”许越。许越不在家中,他父亲战死高丽,可是立过战功的,迁为子爵的,让许越袭了,因此得以进入羽林军。另外朝廷还有一些封赏,家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两名小妾,加上两个子女。
看到贺兰敏之怒气冲冲地带着一大群仆役冲来,家中的下人掩护着许越的母亲妻儿老小,逃出许府。但府中还是有许多仆役的,被贺兰敏之带人冲了进去,一路打砸,家中的东西毁得精光,比上次李威带人进入贺兰府上时,毁得还要干净,有的仆役反抗,便被打倒在地。
许越与一群东宫的侍卫一听不乐意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子讨债的,难道错了。凭什么你带人闯入我家,在我家打砸,还打伤了我家的下人。于是一大群东宫的侍卫,窝着火儿,抄起兵器,赶到了许府。
现在双方对质,连官府都阻止不了。并且贺兰府上的仆役与其他的侍卫闻听后,全部赶来,人越集越多,事态也越来越严重。
听了刘群缠杂不清说完了,李威心中明白了。这个结果也正是狄仁杰当初出主意时,所需要的。
他明白了,连汪学士与裴学士也会意了许多。况且学到现在,对太子这个“病”嘛……以及相连发生的事情,贯穿起来,有一些明白太子在中间的作用了。
但裴汲与汪学士不但没有进谏,心中反而很欢喜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太子嘛。
裴汲说道:“太子,虽然你有病,也要及时劝阻。事情嘛,点到为止即可,过犹不及。”
“正是。”
“还有一条,周国公越是嚣张,你越是要仁爱。仁者无敌。事情嘛,还是要洛阳的圣旨。”
“喏。”
李威微笑,准备动身。裴汲看了看,有些不满的地方,看到李威脸上似笑非笑,忽然醒悟过来,道:“殿下,许越家中,此时围观的百姓一定有不少。可是殿下大病在身,脸上的气色却是很好的,不雅。”
说得很含蓄。
姚崇与西门翀、汪学士,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倒疏忽了,”李威也笑起来,看来天下间,也不只是狄仁杰是一个妙人啊,这个裴汲同样是一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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