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木桩钉下去,然后用山间荆条、灌木以及树枝扎上,外头再糊上一层泥巴,便成了墙壁,屋顶之上盖着茅草,一排排这样简易的茅房,便在背风处,一片片的这样矗立着。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屹等人便看见一队队的民夫,正从远处像归巢的鸟儿的一般,向着这样的茅房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这些人中,居然还有不少的人赤着脚板。
远处,依稀又能看到矩州州城的影子。
新的贵阳新城,距离矩州州城,不过也就里许远的距离。
“寒冬腊月,兴师动众,大兴土木,这萧贼,丝毫不体恤民力,只晓得享受,苦哉我百姓!”胡屹满脸悲色。
刘凤奎和护送的一干班直,都有些尴尬,不管是那个地方,徭役一般情况之下,都是在冬天开始的。
冬日里,也是百姓最有闲的时候,春种秋收,百姓那有时间,而且谁也不敢在这两个季节兴徭役啊。夏天那样热的天气,也不适合做工程,真要有点什么疾病疫气,极容易散开,只有冬天,才是最合适的。
眼前这位,也不知道是真不晓得,还是心有成见,反正是萧诚做的,管他什么,反对了再说。
“胡学士,天马上就要黑了,要是关了城门,那就麻烦了!”刘凤奎劝道:“先进了城再说吧!”
胡屹冷哼一声:“吾乃贵州路转运使,关城还能关到我的头上?”
刘凤奎闭上了嘴,心里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心道,说不准正是因为你,人家才要把你关到外头杀杀威风呢!
谁也不蠢,难道不知道你胡学士是来给萧安抚使找麻烦的吗?
为难为难你,正好在萧安抚使面前讨个巧,露个脸,小小的立上一功呢!
不过呢,心里这样想,刘凤奎倒也绝不会说出来,反正到时候真要被关在城外,他是不在乎的。作为曾经的西路陕西路上的走马承受,风餐露宿只是寻常事耳。随身的行李当中,一应物事都是准备得齐全。
倒是这位胡学士,只怕到时候又要掉面子,又要吃暗亏了。因为这些京城的班直,也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随身金银倒不少,但真正得用的实在物事,却是少了。
只在经常在外面的人才知道,有些时候,金银真是啥也不是。
“你们,过来!”胡屹看到有一队人在一名看起来是监管的人带领之下走了过来,当下便招手吩咐道。
那些人本来看到了胡屹一行人等,已经屏声静气,安安静静的准备从一边路过了,因为这一群人,为首的两人虽然穿着便服,但那些挎刀的人却是正儿八经的崭新的军服,这些人认不得京城里班直的服饰,但猜也能猜到这必然是贵人,自然不想冲撞了他们。
为首的人见到胡屹招呼,倒也不敢怠慢,让余下人先在原地等待,自己倒是一溜小跑的过来了,叉手为礼,深深的弯下腰去:“小人黄正,拜见大官人,不知大官人有何吩咐?”
胡屹板着脸,问道:“这是这些人的监管?”
黄正点点头:“大官人,小人等来自独县,是为修筑贵阳新城而来的,一乡为一队,一队五十人,小人正是这一队人的监管。”
“活计可辛苦?可能吃得饱饭?病了是否有医药?晚上住得可暖?”胡屹沉着脸,连珠炮地问道:“上官可有苛刻打骂?”
黄正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胡屹,眨巴着眼睛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一名班直不耐烦地在一边道:“这是新上任的贵州路转运使胡学士,是从汴梁来的,如果你等有什么冤曲,尽管向胡学士申诉,胡学士必然与尔等伸冤。”
一路行来,这些个班直,倒也是摸清了胡屹是个什么心思,这几句话,当真是说到了胡屹的心坎里,摸着胡须,胡屹连连点头。
那人终于缓过来了,转运使是个什么官儿,他是不太清楚的,不过看这架式,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儿。
“禀大官人,小人等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当然了,肯定比不上屋里舒服,可是服徭役嘛,也不能指望太多是不是?”
“胡学士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刘凤奎倒是来了兴趣,胡屹在问这个领头的,他却在观察在一边等候的那一帮力夫,一个个看起来不但没有什么悲苦之色,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显然,人家急着回去呢。
“回大官人,我们吃得饱饭的。一天两顿,粟米饭,窝窝头管饱呢!工地之上,还常备着姜汤等物,营地里,工地上,都安排了医馆的人长期驻守。”黄正看了胡屹与刘凤奎一眼,心中有些明白这些人似乎是来找碴的,虽然没读过书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不代表人家不聪明,看不来神色。
“活计当然辛苦,可这天下,那有不辛苦的活儿呢!营地里也是暖和的,虽然看起来很简易,但抹了泥巴的茅草房,是真的热乎,而且上面每隔一段时间便发上一筐石炭让大家取暖呢。”
胡屹是相当的不愉快。
因为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看起来这伙人对现状满意得很。
刘凤奎笑了笑,接着问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却还在外服劳役,真是辛苦了,这萧安抚使也太不体恤民情了。”
听眼前这个对萧诚不敬,黄正却是变了脸色,本来弯着的腰此时却是挺直了一些,看着刘凤奎不愉地道:“这位官人这话说得可就是差了。知道这第一批徭役为什么是我们独县吗?”
刘凤奎脑子一闪道:“因为萧安抚使到了黔州之后,第一个向他输诚的就是独县!”
那人没有搞明白输诚是个啥意思,但第一个这三个字却是听清楚了,却是高兴地道:“对了,咱们独县与别的地方可不一样,算是萧安抚使的嫡系,知道吗?萧安抚使说了,建设,服徭役,在别人看来是一桩苦差事,可是在他麾下,这能成为一桩好事,怕其它地方的人不信,所以让我们来做个榜样。年年过年,一年不回家也算不了啥,但能为整个贵州路做个榜样的事情摊到我们独县人身上,这可是萧安抚使对我们的格外看顾,知道吗?”
这个的语气已经是相当的不敬了,听得胡屹是眉头紧锁,看起来就要发作了,刘凤奎却依然是笑咪咪地问道:“徭役自来就是苦差,怎么个到了萧抚台这里,就成了好事呢,孤陋寡闻,倒是要请教。难不成还给你们发钱不成?”
“钱倒是没有的,徭役嘛,何来发钱一说!”黄正笑道:“不过呢,倒是设了奖励,我们刨开路上的时间,在这里的工期是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中是有一定量的工程需要完成的,如期完成了,便会有奖励,听说到时候一人至少也有百十文。”
“百十文?这也说得出嘴?”胡屹冷笑。
“百十文不少啦!”黄正有些惊讶,“我们独县,一升米也才十来文呢!”
“不少不少!”刘凤奎笑道:“就是这吗?”
“当然不是,要是我们完成得多,那奖励可就嗖嗖地往上增加,不瞒这位大官人,我们几个领头的算了算,以我们目前的进度,一个月的工期完成之后,我们每人还能挣一贯钱回去呢!”黄正喜滋滋地道:“您说这是不是好事?”
胡屹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只道是萧诚画了一个大饼再欺骗这些民夫而已。
刘凤奎却是想起了当年萧诚在横山干的那些勾当,此人在激励民夫尽心尽力做事方面,向来是手段寸出不穷,当年的神堂堡城以及那些广锐军定居点,就是在众人不敢相信的速度之下,迅速完工的。
一群在路边上等着的民夫此刻却是不耐烦了,有人扬声大喊道:“黄队首,完了没有,快点走吧,回得晚了,周伙头要骂得,到时候往骨头汤里吐几口唾沫让咱们喝,那可就亏死了。”
“是啊是啊!回得晚了,按时供应的热水都凉了,不能烫脚咋办?”
“回得晚了要多烧柴火保暖,周伙头肯定要找咱们的不是。”
“误了他抱婆娘困觉的时候,吐唾沫都算轻的,拉一泡尿在骨头汤里,咱也不知道啊!”
“今天可是有加餐的,每人额外一斤肉,半斤酒,我肚子里的蛔虫老早就在叫啦!”
一群人哄笑起来,看起来轻松得很。
“来啦来啦!”黄正又深深和向众人一礼,“两位大官人,这都是一群不知礼的泥腿子,就知道吃喝下力气,大官人别见怪,小人告退了。”
“今天为什么有加餐呢?这样的事情经常有吗?”刘凤奎笑问道。
“那倒也不是。平常已经很好了,今天的加餐不是官府给的,而是郑大官人赏赐给我们的,所有人都有份呢!”黄正笑道。
“郑大官人是谁?”
“不知道,反正挺有钱的,他的闺女儿嫁给了咱们韩锬韩将军,今儿个正是大婚之日,两位大官人此刻进城,必然是能喝到喜酒的。”黄正道:“为了添些喜气,郑大官人特地为我们这些建新城的民夫们一人打赏一斤肉,半斤酒。”
看着黄正等一群人笑哈哈的开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远去,胡屹的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失落感,服徭役的民夫,不应当是苦大仇深吗?不应当是看到了他这样的青天便跪倒在地大声喊冤的吗?怎么反倒一个个欢天喜地,倒似服徭役是一个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呢!
这完全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似乎没有那本书上记载了这样的事情啊!
“郑大官人是谁?”他问道。
一众班直都是摇头。
不过刘凤奎却是知道。必竟泉州的郑则仕,在皇城司的档案之上也是有名号的。
“郑大官人叫郑则仕,泉州人,是个大海商!”刘凤奎道:“专门做海上生意的,麾下有上百条船舶,其中跑远洋的大船占了一半以上,实力相当强劲。”
“一个泉州的商人,怎的又与萧诚攀上了关系?居然还将女儿嫁给了韩锬?”胡屹有些不解。韩锬是萧诚的心腹悍将,这个他倒是知道的。
刘凤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其实不仅仅是郑则仕,还有包括罗为先等一众南方大商人,都或多或少与萧诚有关连呢,这只消看这几年,往黔南走的商队都能明白一个大概了。
而且刘凤奎还有一事没有与胡屹明言,那就是郑则仕除了是一个大海商之外,还是一个大海盗,在大宋,此人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一到了海上,这个人却立马能变成噬血凶残的大海盗,杀人无算呢!
刘凤奎不准备说是因为胡屹实在不能算是一个能共谋大事的,这些事情让他知道了,平白要多添事端。
这位,是真正的书生意气呢!
“胡学士,看来我们倒是来得巧了,正好可以去叼扰一杯喜酒!”刘凤奎笑道。
“一个商人,一个武夫,何德何能让老夫去饮他们的喜酒?”胡屹冷哼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
“学士,那韩锬是萧抚台的心腹爱将,今日大婚,说不得贵州路上的头面人物都会到齐的,不是给郑则仕和那韩锬面子,而是给萧抚台面子。”刘凤奎笑道:“而且这样的场合,也正好让大家都认识一下学士您啊!”
刘凤奎语气闪烁,说一半,藏一半,但这一回,胡屹倒是难得的听明白了刘凤奎话里藏着的意思。
这一下子公开露面出现在了贵州路的官场之上,而且自己还可以摆明车马就是与萧诚不对付,那么那些暗底里痛恨萧诚的人,自然便会依附上自己来,岂不是省得自己再去一个个的去寻找同盟来得更好?
“走,去喝一杯喜酒去!”胡屹兴冲冲地道。
一干班直倒也是欢天喜地,毕竟一到地头,便能碰上这样的事情,倒也是喜庆,算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