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攻下邑的赵军统帅原本是黄淳。
但在国相萧博率军抵达之后,便换成了萧博。
在黄淳的心不甘情不愿之中,商丘、宋城这些原本属于黄淳的嫡系人马,立刻便成为了攻城的主力军。
换成别人,哪怕是曲珍亲至,黄淳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敢于跳起来反抗一二,但在萧博的面前,他却不敢有二话。
因为萧博是辽人。
是镇南王耶律珍的亲信嫡系。
敢跟他对着干,那就是在找死。
想起崔昂当年惨死的景象,黄淳就不由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曾经的大宋相公,后来又成为赵王的人物啊,就那样被耶律敏一片一片地给割成了一堆乱肉。
耶律敏走后,那一副挂在架子上,被用线穿起来的骨头架子,让所有人至今思之犹为胆寒。
崔昂都是如此,自己算什么。
如今之计,也只能任由着萧博拿着自己人马去填坑。
如果这样的不计代价的攻伐,当真能够拿下下邑,也是一件好事。最好是能抓住几个宋军的高级将领,这样,自己也可以换回儿子黄海。
至于麾下士卒,死了也就死了。
反正到时候人手不够了,就再去招兵呗。现在四条腿的牛马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吗?多的是吃不上饭的人,为了这一份军饷或者几顿饱饭来投军。
而自己只要能保住麾下这三千亲军便可以了。
这三千人,可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萧博真要拿自己这三千亲兵去填坑的话,那绝对是不成的。
好在对方也知道自己的底线,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逼到自己头上来。
想到那个如今在萧博面前献媚的解宝,黄淳便来气儿。
自家儿子的确是不争气,丢了下邑。
可解宝又算什么?
这狗东西,可是丢了南阳。
统率数万大军镇守南阳啊,却被宋军打得狼奔鼠窜。
南阳,可是赵国抵御宋军的最关键的一道防线,南阳一丢,开封便岌岌可危了。
可是那萧博把自家儿子说得不值一文,对这个解宝却不置一词。
现在,倒是解宝带着从南阳逃回来的那些残兵败将成了萧博面前的宠儿。
这让黄淳气愤不已。
亲兵端着餐盘走进了大帐,两荤一素再加一壶酒,荤菜有自己最爱吃的鸡舌头,这让黄淳的心情好了不好。
大军出征,与在家自然是无法比的。
放下餐盘的亲兵却没有走,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大将军,大郎回来了。”
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的黄淳当场便喷了出来,抬头瞪眼看着亲兵。
“小的把大郎悄悄地藏在了营中。”亲兵低声道:“晚上再带过来。”
黄淳的手有些颤抖,勉强给自己再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这个亲兵办事妥贴,知道自己这中军大帐之中有辽人的眼线。
“谁跟他一起回来的?”
黄海被俘虏了,现在却好端端地回来了。这世上自然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的,如果有,黄淳也宁肯相信那是拌着毒药的馅饼。
所以,一定有人陪着黄海回来,而且,必然是有所求的。
亲兵点了点头,黄淳顿时心中了然。
夜深人静,更鼓三响。
黄淳终于看到了被俘一个多月的儿子黄海。
没有瘦,倒是胖了少许。
看起来,在宋人那边并没有受到虐待。
只是瞄了一眼,他便把目光投向了与黄海一起进来的那个宋人。
拱了拱手,黄淳道:“某家非常感谢魏武将军善待犬子,以后如果魏武将军落入我手,我必然亦会投桃报李,其它的话,也就不必说了,某家准备了好酒好菜,贵使吃饱喝足,某家便送你出营回去。”
来人嘴角往上挑了挑,似乎在笑,拿起筷子,吃肉喝酒,一丁点儿都不担心黄淳在酒菜里弄什么鬼。
“下邑被围的时间不短了,说句实话,城里还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能大快朵颐,妙极,妙极!”使者嘴里塞满了菜肴,说话都有些含糊了。
“既然如此,贵使何不劝说魏武将军弃暗投明?”黄淳笑问道。
一仰脖子喝完了面前杯子里酒,使者将酒杯翻了过来反扣在桌子上,看着黄淳,笑道:“大将军恐怕不知,两天前,齐国国相耶律大树率三千骑在萧县板桥镇被我军全歼,三千人全军覆没,无人幸存。”
“不可能!”黄淳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使者有些得意洋洋:“大将军,最迟您这两天就会得到消息。这三千人的脑袋,全被确了下来,就在徐州城外,筑成了京观。耶律大树的脑袋,堆在最上头,这是瞒不了人的。”
黄淳死死地盯着对方,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说谎的痕迹,可惜,对方坦然与他对视。
是的,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人的,最多一两天,这个消息必然会传诸天下。
“刘豫马上就要退兵了!”使者微笑着道:“受此重创,士气大跌,而且来自江南路上的大宋援军正自源源不断地抵达,刘豫只能撤退。”
黄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者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他却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刘豫这一退,宋军可就腾出手来了。
与实力强劲的刘豫相比,赵国现在就显得很羸弱了。
崔昂被灭,赵军被削弱了几分,南阳丢失,又失了几分,接下来,宋军当然是要柿子捡软的捏,痛打落水狗了。
南阳方向,下邑方向,宋军必然会增派兵力,两路夹攻。
要是真能拿下开封,不管是在军事之上,还是在政治之上,对于江宁新宋而言,都是好处无穷的。
“大辽不会坐视不救的!”黄淳喃喃地道。
使者点了点头:“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不过大将军到时候如何自处呢?仍然任由那个萧博当狗一样呼来喝去?”
黄淳的脸色涨红,怒视对方。
对方毫不示弱。
黄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就是像一条狗吗?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自己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距离太尉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是大宋最高阶的数位将领之一。
可现在呢,算什么?
一个过去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辽国人,都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了。
如果是耶律珍这样的人物也就算了,他萧博,算个什么东西!
“某家在萧崇文的奸贼榜上,高居前十!”黄淳看着对方,道。
使者无声的笑了起来。
“奸贼榜上的人是我家首辅制定的,那当然也能将一些人从中摘除,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只要这个人立下了让天下人都能看到功绩!大将军,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而每错过一个,您能脱身的机会,便会再少一个。”
咬了咬牙,黄淳道:“如果我立下大功,除了从奸贼榜上被删除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
使者脸色亦郑重了起来,道:“不瞒大将军,您还可以觅一处清净之地,安心地读书、种田或者经商,像少将军这样的,是没有出仕的指望了,但到了孙儿之辈,就不受影响了。”
黄淳低头沉思半晌,道:“如果你刚刚说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高官厚禄都不成问题,我已经让人把你拉下去砍了。”
使者哈哈一笑。
赵国国相,萧博的中军大帐,又是一天的激战,刚刚熟睡过去的萧博,被心腹匆匆唤醒。
下邑被围攻大半个月了,起初萧博认为黄淳是一个废物,所以一到前线,便夺取了黄淳的指挥权,但换了他上,仍然是毫无起色。
下邑防守,当真是固若金汤,拉不下脸来的萧博,不计代价的狂攻,哪怕是用人命堆,都要拿下下邑。
下邑一被攻取,大军便可直取砀山,再取徐州,与齐军配合,一鼓荡平这片区域之内的宋军,彻底夺得淮河一片的战略主动权。
至于死多少人,萧博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宋人太多了,不管是死得齐赵两国的人,还是对面的敌人,对于大辽来说,都是好的。
“出了什么事?”萧博十分恼火。
心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萧博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翻身便坐了起来。
“此事当真?”
“当真。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了黄海与一个陌生人进了黄淳的大帐。”心腹低声道:“黄淳只知道我们在他那里的一根线,却不知道我们还有另一根线。”
“然后呢?”萧博咬牙道。
“那个人在四更天的时候,由黄淳的亲兵亲自送出了大营,往下邑方向去了。”心腹道。
“黄淳这是不想活了!”萧博冷冷地道,眼里露出了遏止不住的杀意:“我只是很奇怪,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着和宋人勾结呢?”
心腹摇头道:“像他这样的人,反复无常,左右摇摆,本就是常事,或者是不愤国相您夺了他的指挥权,让他的麾下伤亡惨重吧?”
“此人手中还有三千心腹亲军,这件事,得好生筹划一下,一个不好,就会出乱子!”萧博沉思道。
“您只需招诸将来中军大帐商议攻城之策,只要他到了中军大帐,不就可以将他一鼓成摛了吗?”
“说得有理。”萧博道:“那狗贼必然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晓得了他的背叛,嘿嘿,你去叫解宝来,这件事得好好安排一下。黄淳束手就摛,他麾下那三千亲军却是需要好生安抚的。让解宝带着我的亲军和他的部下去围了黄淳的营地,再将黄淳的脑袋提过去,当能成事。”
下邑城中,前去劝降黄淳的使者,此刻却是万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可,道:“统领,属下实在不解,既然那黄淳已经同意投降我们了,又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故意泄漏个辽人知道呢?这岂不是砸自己的锅,坏自己的事吗?”
吴可冷冷一笑:“如果像黄淳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只需要再投降一次便可以将过去的罪孽抹得一干二净,那怎么对得起那些为了保卫家国而战死的好男儿,怎么对得起东京城中数十万被辽人掳掠而背井离乡的百姓,怎么对得起中原大地之上那些冤死的累累白骨!只有死,才能洗清他们身上的重重罪孽。而且要他们死在他们的主子刀下,才能稍解我等心头之恨。”
一边的魏武笑道:“萧博收到了消息,已经在着手准备收拾黄淳了,而黄淳可不是傻瓜,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摛,两方的火并不可避免,说起来当你带着黄海出现在黄淳大营的时候,双方就已经势同水火了。辽人,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黄淳之流的人物。要是曲珍在这里,指不定会与黄淳勾通一下。”
“那个解宝不是在这里吗?”
“解宝恨不得黄淳马上去死,如此,他便可以取而代之。他没有了南阳地盘,要是黄淳被灭了,商丘宋城,可不就能落到他解宝手中吗?”吴可笑道。“魏将军,城下一乱,大事可期。”
“嗯,先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再说。”魏武点头道。“到时候我们的人发出了信号,咱们就可以去收果子了。”
萧博终于明白了黄淳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造反了。
耶律大树死了,三千辽骑全军覆灭,而遭此重创的齐军,必然会退军。
换句话说,这一次齐赵两国的联手作战,至此已经失败了。
齐军一退,宋军腾出手来,下邑之战,如何还打得下去?
接下来,商丘和宋城能不能守住都成问题。
难怪这个墙头草,准备向宋人投降!
“他病了,不来?”听着下面军吏的报告,萧博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国相,现在不易动手,还是等撤军的时候,再动吧!撤军之时,大军调动,这个时候,好找机会。”解宝道。
“只好如此。此人现在只怕还想着回到商丘,然后拿着商丘之地一起敬献给宋人吧?”萧博冷笑:“那就容他再活几天吧。解宝,撤退之时,我先走,让黄淳所部居中,你留守断后,半路之上,我设伏袭击黄淳,你自后夹攻,快马斩乱麻,不能给宋军任何的机会。”
“末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