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鸣的声音不大,在场的所有人却又的确听得字字清晰。
喜脉还在?!
全场震惊。
苏阳身子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反手一把抓住袁鸣的手臂,“袁大人可确定?”
因为她的动作,带翻了桌案上的杯盏,里面的茶水撒泼了出来,濡湿了她一大片的衣衫,她也不管不顾,只盯着袁鸣,咬牙,一字一顿,却字字颤抖。
“确定!”袁鸣垂眸看着她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那里葱指纤纤、指节泛白,他眉心微拢道:“已有一月有余。”
啊!
如果说,方才那句‘喜脉还在’已经够让人震撼了,那么现在这一句‘已有一月有余’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一月有余?!
且不说四王爷商慕寒被大火毁去了做男人的能力,单说,苏阳嫁入王府的时间,就有问题。
众所周知,宰相府嫡女苏阳嫁给四王爷商慕寒一个月都不到,又怎会有一月有余的身孕?
除非……
于是,众人兴味的目光又齐刷刷聚集在苏阳身上。
今日是怎么了?
四王府是怎么了?
先是侧王妃苏月,现在是正王妃苏阳。
如果说方才苏月是因为误打误撞、虚惊一场,那如今苏阳呢?
所有人的脉象都恢复了正常,只有她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铁板钉钉的事实啊!
景帝脸色黑沉,“苏阳,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对朕说的吗?”
苏阳缓缓放开袁鸣的手臂,安坐着,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席间不远处的苏希白沉不住了,噌的一声站起,离席而出,对着景帝躬手道:“皇上!此事肯定有蹊跷!必定是有人故意陷害!阳儿向来都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的,深居闺阁,循规蹈矩,怎会有一月有余的身孕呢?绝对不可能,绝对是有人陷害!请皇上明察!”
苏希白说得义愤填膺,那架势恨不得将陷害之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苏月垂眸笑笑。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这个所谓的父亲,是个很冷静的人,鲜少这般激动的样子。
不过想想也是,现在的众矢之的是他的宝贝女儿苏阳,他能淡定吗?
看,这就是嫡与庶的区别。
同为女儿,同是父亲,她永远是孤军奋战,苏阳却永远有坚实的后盾。
方才,她那般绝境,苏希白又何曾为她说过半个字?
所幸,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
那厢,景帝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苏宰相,你说有人陷害?”
“是!”苏希白笃定点头,“不知皇上可否请其他的太医前来探脉?”
一听这话,袁鸣就变了脸色,“怎么?宰相大人莫不是怀疑袁某做了手脚?”
作为一个医者,你可以质疑他的能力,却绝不能质疑他的医德!
他堂堂一个太医院院正还不至于做这些不耻之事。
苏希白冷笑,“我没有那个意思,袁大人莫要激动!我只是不想阳儿平白无故受冤了去。”
袁鸣愈发气结。
平白无故受冤了去?!
听听这话说得。
袁鸣怒极反笑,“好!既然宰相大人认为四王妃受了委屈,那恳请皇上,能否现下就传其他太医前来一探究竟?”
这个宰相苏希白,因曾辅佐景帝登基有功,深得景帝信赖、权倾朝野,朝中官员大多都忌惮他三分,可他袁鸣不怕,他是医者,跟朝堂政治无关、跟江山社稷无关。
景帝一手撑着脑袋,一副甚为头疼的样子,面色晦暗,黑眸深邃,看着殿下众人,半晌,才唤身侧的高公公道:“宣太医!去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宣过来!”
高公公领命,作势就要离开。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阳却是骤然开口了,“不用了!”
她的声音很轻,响在静谧的殿里,带着一丝决然的味道。
众人一怔。
不用了?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苏希白更是一脸愕然,“阳儿……”
苏阳微微一笑,“袁大人所言非虚,我的确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啊!
全殿哗然。
苏希白身子一晃,脸色瞬间煞白,他皱眉,对着苏阳斥道:“阳儿在胡说什么?”
这种事好胡乱承认的吗?
在民间,一个女人的失贞都要被罚以浸猪笼,何况还是在极其要面子的皇家,如此这般,分明就是在找死!
果然,景帝闻言,随后便出了声。
“苏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苏阳眉眼低垂,虽然长睫遮住了眸中情绪,却依旧不难看出,她内心的平静。
苏月甚至从她沉静的面色中,还隐隐看出了一丝满足幸福。
满足幸福?
苏月一怔,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景帝的问题还在继续。
“苏阳,如果朕没有记错,你与老四成亲是十日之前的事!”
“是!”
“太医说,老四在大火中被……”景帝顿了顿,才接着道:“成亲后,老四与你可有夫妻之实?”
“没有!”苏阳摇头,依旧长睫低垂。
或许众人觉得意料之中,可是苏月却是听得一震,愕然抬眸。
没有?!
商慕寒与她没有夫妻之实?
不是听说,大婚那夜,她累了一宿吗?
竟然……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的苏阳,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在撒谎。
可是,为何?
正微微怔忡之际,骤闻殿上方“啪!”的一声巨响。
是景帝拍案而起的声音。
众人大惊,苏月亦是一骇,循声望过去。
“苏阳,且不说你与老四没有夫妻之实,就算有,一个成亲十日的人,竟然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子,这意味着什么?相信你比朕更清楚!说!这个野种是谁的?”
野种?!
苏阳牵了牵唇,没有吭声。
景帝脸色愈发难看,紧紧怒视着她,骤然,凤眸一敛,“来人,将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给朕带下去,交由刑部处理,一定要给朕查出来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是谁的?”
“是四爷的!”苏阳抬眸,朝景帝看过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平静又笃定。
所有人一震。
苏月更是心口蓦地一撞。
“老四的?”景帝挑眉,显然不相信。
“是!”
苏阳点头。
景帝嗤然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讽刺,“你当今日这殿上所有人都是三岁孩童吗?莫要忘了,你的喜脉已有一个多月!而你嫁进王府还不到一月!”
是啊,是啊!
殿下也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众人都点头附和着景帝。
景帝唇角冷笑愈发浓郁。
所有人都看着苏阳。
苏阳沉默,又垂了垂眼帘,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思忖。
“怎么?无话可说了吧?”景帝唇角冷笑一敛,厉声道:“来人,将她带下去!”
两个禁卫从门口而入,上前。
“不!”苏阳这才急了,“孩子的确是四爷的,因为在儿臣嫁进王府之前,便与四爷有了夫妻之实!”
什么?
所有人一震。
苏月端着杯盏的手更是一抖,盏内宫女新添的热茶就撒泼了出来,溅在手背上,灼得苏月一咝。
将杯盏放下,看了看手背,莹白的肌肤上已经烫出一片小红点点,有两处还起了小水泡。
苏月皱眉,低头轻轻吹了吹,猛地感觉到是谁的目光深凝,她侧首看过去,就看到身侧的商慕炎正在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眸光淡淡落在她的手上。
她微微一怔,连忙轻拉了罗袖,将手背遮住。
再转眸看过去的时候,商慕炎正将目光掠开,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他绝艳的唇边轻轻一勾。
这厢,苏阳和景帝还在对峙。
“你说,你嫁进王府之前,便与老四好上了,是吗?”
“是!如若不是跟他有情,那日在聪山,四爷失踪,儿臣也不会入深山去寻他!”
众人一怔。
苏希白愕然看向苏阳。
他还以为,当初,苏阳救了商慕寒,纯属凑巧,没有想到竟是她专门去寻的。
为了让商慕寒坠崖,为了让商慕寒死,他和三王爷商慕展做了那么多功夫,竟然最后毁在自己的女儿手上。
虽然商慕寒一摔没摔死,但,如果不是苏阳救了他,他耽误解毒的时间,也必死无疑。
这……这都作得什么孽?
一个女儿说跟那个废物有情,将自己的玉箫送给了那个废物;如今另一个女儿也说跟那个废物有情,还不明不白就怀了那个废物的孩子。
想他苏希白,权倾朝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他的女儿不仅要嫁得好,还有重大的用处,可最后,两个,两个都搭给了那个废物。
苏希白广袖中的拳头攥了又攥,只觉满心愤懑,却又无处可泄。
景帝的问题还在继续。
“既然,老四对你有情,与你有过夫妻之实,依老四的性子,定是不会负了你,为何他却没有娶你,而是娶了你的妹妹苏月?”
苏月一怔,抬眸看过去。
苏阳抿了抿唇,“因为……因为大火让四爷忘了一些事。”
景帝微微怔了怔,“你的意思,老四将大火之前曾经与你的事忘了是吗?”
苏阳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苏月却不禁蹙了蹙眉,商慕寒失去了一些记忆,她是知道的,但是应该没有失去和苏阳的记忆吧,不然,在聪山中毒的时候,他也不会那么清楚地唤她阳儿,让她走,说不想伤了她。
怎么现在?
她有些糊涂了。
“那现在,你有了身孕一事,老四知道吗?”景帝继续问道。
苏阳摇了摇头,“不知道!因为今日之前儿臣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的是事实。
也怪她自己大意了,这个月月信没有按时来竟也没有注意,直到方才袁鸣确诊出她为喜脉,说一月有余,她再一想,算算时间,才知道自己怀孕这件事,难怪这几日有轻微的晨呕。
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她被查出有孕是有多被动、多不利的事,但是,内心深处,欣喜却终究大过忧虑。
“那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景帝沉眸,眸色晦暗不明,“你说是老四的孩子,可老四全然忘记了这事儿,谁知道你所言是不是真的?既然是皇室血脉,就不得有任何差池,依朕看,此孩子不能留!”
话落,一个冷厉的眼神扫向那两个禁卫,禁卫会意,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前,作势就要将苏阳的手臂擒住。
“不!”苏阳终于失了淡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大力甩开两人的手臂,脸色苍白,嘶吼出声,“你们不可以这样,这是四爷唯一的孩子,你们不可以就这样剥夺了去!你们这是在谋害皇世子!”
两个禁卫一听,吓得顿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
苏阳趁机从位子上急急而出,来到殿中,对着景帝伏地一跪,“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丝欺瞒,天打五雷轰。他的的确确是四爷的孩子,他是父皇的皇孙,父皇怎可以忍心不让他来到这个人世?”
“是啊!皇上,此事要三思啊!”苏希白亦是离席,来到殿前,挨着苏阳边上跪下,“这事儿说大了是皇家的事,说小是四王府的家事,如今四爷不在,却出了这么一件事,其实,具体事情如何,也没有人知道不是吗?皇上是好心,以大局为重,可是,如果四爷回来因此对皇上心生嫌隙,影响父子感情也不好吧!毕竟,这或许是四爷这辈子唯一的子嗣,依臣之见,还是等四爷回来定夺吧!”
苏希白语重心长地说完,便伏地不起。
席间那些平素跟苏希白走得极近的大臣互相看了看,略一计较,便也都纷纷起身,来到殿前跪下。
“皇上请三思!”
“皇上请三思!”
“……”
景帝眯眸,看着殿下齐刷刷跪倒一片的众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不知心中意味。
众人大气不敢出。
良久的沉默之后,只听得景帝道:“好!就等老四回来!不过,也不得让苏阳回府,在老四回来之前,苏阳就暂时住在宫里吧!”
一场闹剧终于以两个嬷嬷进来将苏阳带走而结束。
宴席继续。
不过,许是因为发生了这诸多纠复,宴席的气氛变得极度诡异,不一会儿,就草草地结束。
众人离席。
苏月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涩涩的、苦苦的、空空的,很茫然的感觉。
她不知道那感觉代表什么,只知道很空,空落落的空。
她起身,随着众人一起往外走,浑浑噩噩。
几次都踩到别人的脚跟差点摔倒,恍惚中,有人将她扶住,也不知道是琳琅,还是商慕炎。
再后来,出了芳华殿,似乎冷煜等在门口。
见她出来,便笑着迎了上来。
黑眸晶亮,灿若星子,他问,你还好吧?
她恍恍惚惚回神,说“嗯”,脚下也没做停留,只搭着琳琅的手,随着嘈嘈杂杂的人流出了宫。
得知苏阳腹中孩子流掉的那一日,天下着大雨。
当时,苏月正一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雨幕成帘、天地一色。
张安撑着一把黄油伞火急火燎地来了望月小筑。
他在苏月身后站了很久,苏月才意识到有人。
回过身,见到是他,苏月眉心微蹙。
“有事吗?”
她淡淡开口。
那淡漠疏离的感觉让张安心口禁不住一疼,他抿了唇,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宫里来消息说,王妃今晨不知为何,突然肚子痛、下身见红,等太医赶到的时候,腹中的孩子已是没保住!王妃情绪极度失控,宫里让王府派人前去,如今四爷不在,我不知该怎么办?”
孩子没保住?
苏月一震,手中捧着的一个早已凉透的杯盏,跌落在地,碎开。
她也不管不顾,转身拾起门边的黄油伞,撑开,便走进了雨幕。
见她如此,张安怔了怔,连忙拾步跟了上去。
“侧王妃,等等我,我去准备马车!”
在太医院里,苏月见到了苏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人是她。
蓬头垢面、衣衫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就躺在那里,眼神空洞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像是被大石压过的瓷娃娃。
苏月说不出来的感觉,微微抿了唇,上前,在她的床榻边坐下。
“姐姐!”
这是第一次,她用这个称谓叫苏阳。
苏阳眸子空洞地转,目光溃散地落在她的脸上,好一会儿才将她认了出来,猛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