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殿,一豆烛火
虽然燃起了四个香炉,熏香袅绕,却依旧难掩空气中的那一抹淡淡的血腥。
屋里已经都被收拾干净,连床榻上的被褥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
女子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满头青丝铺满软枕,双目微阖,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留下两排淡淡的剪影。
脸是白的,唇是白的。
那样苍白,苍白得就像是被大石碾过的纸娃娃,那样安静,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商慕寒在门口顿住脚步,静默了片刻,才微微瘸着脚走了进去,碧玉琳琅一见是他,作势就要起身行礼,被男人抬手止了。
“侧王妃醒了没有?”他轻声问。
碧玉琳琅一脸凝重地摇头,“还没有。”
“嗯!”男人又抬了抬手。
两人会意,互相对视了一眼,朝男人略一躬身,便悄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房门。
商慕寒站在原地又静默了一会儿,才拾步朝床榻边走了过去,目光触及到女人苍白的脸色,苍白的手臂、打着绷带的胸口,眼波一动,黑瞳微微敛起。
挨着床榻边坐下,他抬手轻轻拉起薄被往上掖了掖,绷带下一块冷硬碰到手背,他心口一抽,他知道那是什么。
松木是么,接骨用的松木,因为她断了一根肋骨。
今日太医取她胸腔内的淤血,用了整整四个时辰,取出的淤血有大半盅。
她昨夜刚刚失过血,怎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伸手探进被褥,将她的小手抓在手里,入手一片冰冷,瘆人的冰冷,商慕寒只觉得神魂俱颤,五指蓦地收拢,有些发狠。
眼前划过球场上,她倾身凑到他面前,巧笑嫣然的样子,她说,“譬如,我知道,爷很想得到那颗灵珠,不知,这算不算爷的一个心愿?”
其实,那时,他就想到了,他就想到了这个女人一定会赢,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地去赢。
但是,当他看到她虚晃一杆,不顾一切地迎上商慕展重重落下的那一杖时,他还是震惊了。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不,不是!
置之死地是真的,而后能不能生,谁又知道呢?
她也不过是在赌!
拿自己的命在赌!
到底是怎样的决心和坚持,让一个人用自己的命去赌?
而赌的条件却只是,给她解药,放她离开。
也就是到那一刻,他才惊觉过来,他在场上故意让脚受伤,故意求输,除了如跟张安说的两个原因,一,不确定景帝心意,不得不防,二,因为右脚不便,恐别人瞧出端倪,干脆让左腿也伤,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怕,他怕他们赢。
如果赢了,如果赢了……
他竟然也会怕!
这个认知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怎么会?
他明明很清楚,他的心里装的是另一人,而她爱的,为之出生入死的也不是真正的他。
他又怎么会?
可是,他真切地怕了。
当她在他的怀里神志不清、却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衫,说,你要答应,你一定要答应的那一刻,他真的恐惧了,那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恐惧。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会放她走的,这也是当时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可是,现在,他有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次,是真的留不住了。
如果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的东西?
抬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那如同她的手一样冰冷的小脸。
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她。
原来,她竟那么瘦,一张小脸,似乎只够他的一个巴掌大。
手指一点一点地描绘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毫无血色的唇此刻还破着皮,而且多处,微微有些肿,不难想象,她昨夜忍受过怎样的痛苦?
心头一颤,他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舌尖轻触上她那破皮的伤口,细细辗转。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怔了怔,又低头亲吻了她一会儿,才缓缓将她放开,侧首对着门口,沉声道:“何事?”
“爷,皇上派人过来,让各宫前去长乐宫,说是要给今日马球赛的赢品灵珠赐给爷!”
各宫前去?
商慕寒眸光微微一凛,道:“知道了!”
将女子的手轻轻放到被子里面,又细细将被子掖了掖,他才起身站起,往外走了两步,却是又顿住,回转过来,倾身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发顶,“本王去去就回!”
他知道女人没有醒,他知道女人没有知觉,他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话落,他起身,疾步往外走。
苏月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男人出门的身影,原本翩跹的脚步,因为腿伤,一瘸一瘸。
直到男人出去将房门带上、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还恍恍惚惚没有回过神。
是的,她早就醒了。
就在男人进来,问碧玉琳琅的那个时候,她醒了。
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故意不睁开眼睛。
他将手伸进被褥,裹了她的手,那般用力地捏她,似乎在发着狠,也不顾她会不会痛,那股子狠劲让她觉得,他是要将她的手骨捏碎。
就在她准备睁眼的时候,他却又松了手中力道,忽然抚上她的脸,那般轻柔,一点一点地描绘,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那动作,就像是在抚摸自己最珍惜的宝贝,那一刻,她又懵了,而让她更懵的是,他竟然还低头将她吻住,轻轻地吻住,辗转舔舐她嘴唇上的破口。
她又懵又颤。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施舍,是同情、是愧疚,还是感激?
因为她用自己的命给他赢回了他想要的灵珠,是吗?
他想要的是灵珠,可是,她想要的却不是这样的施舍、同情、愧疚和感激。
她要的是走!是拿了瞎婆婆的解药,然后,走!
离开这个如同罂粟一般的男人!
方才他说,他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
她当时,真的想笑。
她清楚地记得,前天夜里,他不是也这样说的吗?他说他有要事要处理,去去就回。
结果呢,结果她就在那等着他去去就回里,差点死掉。
门口蓦地传来动静,苏月一惊,以为某男去而复返,连忙闭起了眼睛。
门轻轻被推开的声音,有细碎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渐行渐近,似乎来到了床边。
她知道,不是商慕寒,因为商慕寒的脚微跛,脚步声应该听得出。
也不是碧玉琳琅,那两个家伙才没这般斯文。
不是碧玉琳琅,又不是商慕寒,那是谁?还跑到她房里来。
她一惊,陡然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人站在床榻边,风尘仆仆的样子。
“婆婆——”
苏月惊呼,恍惚间,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怎么来了?”
瞎婆婆听到她的声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连忙摸索着朝她的方向颤抖地伸出手,苏月微微一笑,将手递过去,瞎婆婆一把抓在手里,“我不放心你,所以昨日也动身来了殇州,你果然不让我省心。方才在外面听说了你今日的事,孩子,你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傻啊?那个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对他!你难道嫌伤得还不够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看着她急切激动的样子,苏月鼻头一酸,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婆婆,我就是为了我们,所以才这样做,他答应我了,会给我们解药,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要,然后,我们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