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慕寒缓缓将落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淡淡看向她,清冷地开口,“我们这样见面并不合适。”
瞎婆婆微微一笑,“爷尽管放心,我已让她们几人睡沉。”
睡沉?
也包括那人?
商慕寒眼睫闪了闪,须臾,复又开了口,“今夜你不该冒险!这不像你的作风。”
瞎婆婆怔了怔,才似乎了然了过来,勾着唇角,“爷是说,我不该说爷窃取灵珠是为了我是吗?”
商慕寒没有吭声。
“当时那种情况,还有谁可以出手救爷吗?”
瞎婆婆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我说那么一句,将月儿推上去,爷以为以月儿现在对爷的失望程度,月儿还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帮爷吗?”
商慕寒一震,微凝了目光。
以月儿现在对爷的失望程度?!
她对他失望?!
就像一把什么钝器蓦地剜过他的心头,那感觉,那感觉很不好受。
他微微皱了眉,看着瞎婆婆,半响,才道:“可是,就算本王被父皇怪罪,也只是就事论事,总好过,将你们牵扯进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一旦在父皇面前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暴露?”瞎婆婆依旧是笑得恬淡,那平日空洞的一双眸子此刻倒影着男人的银面,她看着他,“爷在怕什么,到底是怕月儿怀疑,还是怕老皇帝怀疑?”
商慕寒微微一怔。
他怕吗?
或许,有那么一点。
垂眸静默了片刻,他抬起头,薄薄的唇边勾起一抹浅薄的笑意,黑眸深深,凝在瞎婆婆的脸上,“难道婆婆就不怕苏月怀疑吗?这么多年,婆婆不要告诉本王,婆婆对她就没有一丝感情。”
瞎婆婆身子微微一晃。
“婆婆亲手将苏月带大,十几年的相处,在苏月的心里,婆婆早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都能为婆婆的解药,命都不要,本王就不信,婆婆心中就无一丝悸动害怕?”
瞎婆婆的脸色越发苍白,抿着唇,静默了半响,才微微苦笑道:“从小带大,我又何尝不是将她当做亲人。”
“亲人?”
商慕寒低低笑出了声。
“爷如何会发笑?”睨着他的样子,瞎婆婆有些受伤,不悦道:“我又何尝希望这个样子,当初为了取得苏希白的信任,我也是煞费了苦心,我为了什么,爷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如果没有我,没有我将月儿的玉箫偷出来故意放在四王府的失火现场,爷能那么容易娶到她吗?”
“所以,婆婆的意思是,本王应该感激婆婆?!”商慕寒凤眸弯弯,笑得绝艳,也笑得深意无边。
“我不要爷的感激,”瞎婆婆微微敛了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放,“只希望爷日后不要辜负了洋儿便成。”
洋儿?!
商慕寒微微一怔,唇边笑容微敛,淡垂了长睫,片刻,抬起头,“关于洋儿,婆婆尽管放心,本王对她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
“那为何昨夜,爷没有去见她?”瞎婆婆微眯了眸子,一瞬不瞬凝着他。
他愣了愣,将目光掠开,转眸看了看远处的夜空,淡声道:“那是因为本王中了‘一日蚀骨’,本王去寻解药去了。”
当然……还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他回来救。
眼前划过一个女子苍白的容颜,他心头微燥,淡凝了眉心,又转过来,看着瞎婆婆,唇角一挑,“所以,婆婆就为此事而来?”
瞎婆婆没有吭声。
商慕寒唇边笑意更浓,“方才婆婆说,是洋儿让婆婆来的,本王看,是婆婆自己的主意吧,本王了解洋儿,她不是那样的人。”
末了,又补了一句,“而且,她也懂本王!”
瞎婆婆一怔,一直微凝的脸色稍霁,微微笑道:“不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放心不下月儿,所以跟过来了。”
“放心不下?”商慕寒挑眉,一双黑如濯石的眸子在面具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他笑得意味深长。
“是!”瞎婆婆眸光微闪,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月儿习惯我的照顾。”
“是习惯你的照顾,还是习惯你的监视?”商慕寒骤然眸光一敛,一抹厉色从凤眸的眸底掠过。
瞎婆婆身子微微一震,抬眸看着他,那一刻,心头真实地划过惧意和慌乱。
“爷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商慕寒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苏月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本王的所作所为又都在你的视线之中,不是吗?”
瞎婆婆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商慕寒的眸色更加冷寒,几乎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她,“不然,洋儿如何能对本王和苏月的事了如指掌?”
“我……”瞎婆婆被他眼中吞吐出来的那一抹寒意骇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硬着头皮道:“我也是没办法,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毕竟洋儿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我也没有尽到一个做娘的责任,我不能眼见着……”
“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是被商慕寒沉声打断。
瞎婆婆一吓,噤了声。
商慕寒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曾经母妃说你沉静稳重,这些年,本王亦是这样认为,可是,在苏月的事上,你的确失了分寸。既然,你也知道苏月不能死,她的命我们留着还有用,你就不应该在她和洋儿之间添乱,你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那是因为我怕,我怕爷真的将心放在了月儿身上,这也是我做娘的一点私心,虽然……虽然我知道月儿也痛,但是,但是……”
“本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哪些事可为,哪些事不可为,本王最后再说一遍,对苏月,本王只是利用……”
商慕寒的话没有说完,身子却是蓦地重重一晃,目光怔怔落在院子的门口。
瞎婆婆见状一愣,不明所以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了那门口扶着石拱门摇摇欲坠的身影,亦是脸色大变。
“苏月……”
“月儿……”
是地面太不平了吧,还是她被梦魇所缠?
不然,迈出来的步子怎么会这样高低踉跄,听到的故事又怎么会如此惊悚?
醒过来,苏月!
这梦魇太可怕,一定要醒过来,苏月!
苏月抬手,握起拳头,狠狠垂下自己缠着绷带的胸口。
听说,痛能让人清醒,能让人从梦中醒来,是吗?
拳头重重击在绑缚着断骨的松木板上……
手痛。
胸口也痛。
如此痛……
可为何眼前还是噩梦中的光景?他还在,她也还在!
一个是她倾了心去爱的男人,一个是她拼了命要护住的亲人!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不,这不是真的,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她再次高高将手抬起,咬牙,拼尽全力,准备再一次击向自己的胸口。
如果痛果真能让人醒,即使痛死,她也要醒来。
婆娑光影中,是谁,是谁的身影如电,又是谁的声音急切慌乱?
那一拳终究没有落下……而是被人抓在手里,大掌裹住她拳头的那一瞬,身子被人紧紧拉进怀中。
还是那一抹熟悉的松香入鼻。
她看到男人又惊又痛的眸子,或许不是惊痛,只是夜太黑、视线太朦胧,她似是而非的自以为。
“商慕寒……好痛……”她紧紧抓着来人的衣衫,在他的怀里哑声道。
她低头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男人身子一僵,似乎有些难以相信,裹着她的手臂越发收紧了几分。
“苏月……”她听到耳边男人的声音跟她一样哑。
静拥了片刻,她骤然张嘴,对着他的胸口,重重咬下。
这一咬似乎用尽了全力,似乎她所有的情绪都凝在了齿间,她咬着、重重咬着、闭着眼睛不顾一切地咬着,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声声,她方才松了口。
“你也痛……看来,不是梦……”
一把将商慕寒推开,她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身子有些支持不住,她又跌靠在石拱门上。
“苏月……”
商慕寒欲拾步上前,却是被她嘶吼制止,“不要过来!”
商慕寒一震,便立在了原地,微凝着眉心,看着她。
苏月亦是看着他,轻轻眯起眸子,歪着头看、用力看,她想将他看清。
“既然,你也知道苏月不能死,她的命我们留着还有用,你就不应该在她和洋儿之间添乱,”
“本王最后再说一遍,对苏月,本王只是利用……”
原来是这样。
原来,娶她都是他的刻意所为。
原来,她的命他留着有用。
原来,对她,他只有利用。
原来……
她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终于,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慌乱,从未有过的的慌乱。
她很确定这次没有看走眼。
但是,她却宁愿是她看错。
慌乱是吗?
慌乱什么?怕她这颗棋子知道真相,便不好用了是吗?
她何德何能?
缓缓将目光从他脸上掠开,她淡淡看向那个立在幽幽夜色下的妇人。
那熟悉的身影!
那多少次也这样立在宰相府后山、等着她从六扇门夜归时的身影!
原来,婆婆是洋儿的身生母亲,原来,连婆婆的恩情都是假的。
这个被她以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婆婆说,为了取得苏希白的信任,她煞费了苦心。
煞费了苦心,就是为了将她一手带大吗?亲手建立这美好,然后,又亲手将这美好毁掉是吗?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人演戏怎么可以演得这般真实,这般久远?
十几年啊!
不是一天,不是一月。
十几年如一日,她教她武功、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女工刺绣、教她易容口技、甚至教她做人……
是谁在她生病的时候,彻夜不眠?
是谁在她难过的时候,揽她入怀?
是谁在她开心的时候,听着她笑?
又是谁说,月儿,你若是有事,我怎么办?
是谁?
到底是谁?
假的,都是假的!
背后的石拱门硬凉,透过薄薄的寝衣,冷得有些让人发颤,她缓缓起身,拾步朝那妇人走去。
“苏月……”商慕寒上前,伸手想要将她扶住,却是被她猛地抬臂大力挥开。
她依旧往前走,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慢慢走近,视线也慢慢清明。
她看到了妇人眼中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那一抹慌乱和愧疚……
婆婆的眼睛终于可以看到了,换做寻常,她肯定会兴奋地尖叫,会上前抱着她的脖子又哭又笑。
的确,此刻她也想又哭又笑,哦,不,是哭笑不得。
原来,瞎,也是假的!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月儿……”婆婆凝着她,声音有些颤抖。
苏月轻轻笑,在她的面前站定。
的确,诚如商慕寒所说,今夜这个妇人不应该在长乐宫冒险。
不然,她如何会怀疑她?
她如何会不动声色地帮她将戏演完?
又如何强留着一丝执念,冲破她给她点的睡穴?
又如何出现在这里,听着这世上最真实的天方夜谭?
“苏月,听本王解释……”
商慕寒有些颤抖地看着那一抹摇摇欲坠、却又倔强的背影。
他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从来不是,确切地说,是他从不解释,哪怕是面对洋儿,他也从不解释。
譬如昨夜,他连自己中一日蚀骨的事都没有跟洋儿说,而只是让张安带信过去说,他有急事要办,脱不开身。
可是,此刻,他却想解释!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从何解释,却还是本能地这样出了口。
“解释?”
苏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是用一个谎言去掩饰另一个谎言吗?这样的解释不听也罢!”
商慕寒一震,她却是蓦地上前,将婆婆的手轻轻握住。
那般寻常的握住,如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婆婆,能告诉月儿,月儿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们想要的,值得婆婆十几年含辛茹苦将月儿养大?值得四爷如此处心积虑将月儿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