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岩出了御书房跟着常福往宫门走,看到负手候在出宫的路上的赵瑾瑜,玄衣金冠,临风玉树,高洁傲岸。
恍惚中陈青岩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赵瑾瑜,人生的前十六年是棋子。从被他的女儿抛弃开始,又变成了弃子,陈琬琰抛弃了他,景睿帝亦抛弃了他。
他不争不抢,逆来顺受的被废封王去封地,从无反抗之心,直到赵国被蜀国收复,天下一统,国泰民安,他出了家,终于变成了自己。
无父无母,无妻妾子女,无兄弟姐妹,了了一生。
他看到了他为自己点的长明灯,还有一块无字牌位。
那是他为灵魂的最后记忆,所有的一切如梦幻泡影,一瞬而过。
再醒来,他便回到了凉州将军府,陈琬琰启程嫁往京都的前一夜。
他远远的冲赵瑾瑜拱了拱手,便出了宫。
常福看了眼雪中傲立的少年,对常田使了个眼色,陈青岩未曾理会赵瑾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赵锦锋耳中。
景睿帝在御书房中枯坐至半夜才回福宁殿,他是信任陈青岩的忠心的,能安分守己的驻守凉州几十载,不恃宠而骄,不接受任何阵营的利诱,本心不是谁都能恪守的,没有超于旁人的坚定心智是做不到的。
他望着空荡荡的福宁殿,虽有宫人伺候在侧仍是觉得孤寂。
“朕老了,两鬓都灰白了。”景睿帝摸摸了鬓角,那里的发质不再顺滑。
常福见他一身疲态,也有些伤感,说道:“奴才跟着陛下的时候才十五六,如今都过五了,日子过的真快。”
景睿帝似被他勾起了往事,眸光柔和,“那会儿朕刚离宫开府,别人都不愿跟朕走,就你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求朕把你带在身边。”
常福被他说的老脸一红,道:“能跟着陛下是老奴的福气,若是没有您心善救下奴才,奴才也不能陪在您身边伺候。”
景睿帝忍不住轻笑,那时候他不受宠,别的宫人都生怕跟着他出去没出路,没人愿意烧他这冷灶,连他贴身伺候的内侍都选择留在宫中,只一个他压根都想不起来名字的小内侍愿意跟着他,谁能想到最后是他成了赵国的君主呢。
“自兰儿去了,朕一次也没梦到过她,不知她是不是喝了忘魂汤,将朕忘了。”
常福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湿润,“皇后娘娘与陛下情深,定是不会忘了陛下的,娘娘若是知道陛下想她了,定是欢喜的。”
“可她却不愿入到朕的梦里来,她怨朕无能,定是再不怨见朕了。”景睿帝自嘲的喃喃,他会弥补的,还他小儿子的妻,替她还有他的长子讨回公道。
他身为帝王,竟无能到不能替儿子、发妻讨回公道,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他最后一次去水月庵见沈兰,沈兰对他的托付言犹在耳。怕他不肯接受陈琬琰,还偷偷在他他袖中塞了纸,是慧能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乾坤墨宝。
上头是合好的八字,一个是赵瑾瑜的,另外一个写了陈琬琰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八字。
十月十五。
陈琬琰生于寒冬腊月二十七。
八字下面批了一段难解的话,天同二世天变五,地同四世地变初,本宫六世三世异,人同游魂人变归。
最后朱笔批了一个字,兴。
除了帝王无人用朱砂笔批字,是以他看到那个朱色的兴,瞬时便懂了慧能大师隐晦的表达,国兴。
景睿帝摸索着袖子里藏着的宣纸,怔愣不知所想,那是陈青岩走后,智善主持进宫送来的,是慧能大师圆寂前给他留的谶语,十一个字。
十月十五,水官诞,厄解,国盛。
民间有言,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他从水月庵回来,曾让司天台为陈琬琰看过,只说馄饨之象,其他便什么也看不出。
今日他也请智善大师为陈琬琰观一卦,他却说慧能大师圆寂前,曾严令他十二年内不得为她单独开卦观星,若君王相问,拂敢辞,便将这装谶言的锦囊交出。
智善主持给了他这道谶言,便离了宫。
两张谶语合在一起,他的疑惑已解了。他是很信慧能大师的,当初他刚开府,而后亲事不顺,他便去了安国寺,苦求六爻,那日的谶语在多年之后应验了。
常福跪在地上,想起沈兰的尸首都被烧成了骨渣,哽咽不止,“陛下何苦这般想,娘娘最是慈善,不会怨您的。定是被什么妨碍了,才没能来瞧您。”
景睿帝蓦然回神目光黯然,沈兰的尸骨残骸都拼不全,入土也难安,她便是来了也如沙似尘,他看不见。
“起来罢,你有腿疾,今年天寒定是难熬,别跪着了。”
常福抹着泪从地上爬起来,躬身立在他身后,“多谢陛下体恤,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你都要讲,恕你无罪,说便是了。”
“奴才瞧着太子殿下身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年十四便要安排人事宫人侍奉,陛下是否亲自选些人送去?”
“可是许贵妃又让人去东宫闹了?”
常福颔首答道:“前些日子,有人在太子殿下寝殿燃了不好的香,又喂了殿下混了药的水,强锁了寝殿的门,正好那日李世子夫人去了东宫,瞧见八名人事宫人按着殿下,强褪殿下的衣裳。”
景睿帝闻言眸光微冷,他已经数次警告过许贵妃,不许再往东宫塞人事宫人,她非但不听,还敢整些下三滥的招数往太子身上招呼,真是胆大包天。
八个人事宫人,是想做什么!
他前几日便听说赵瑾瑜以擅闯东宫的名义,将八个宫人送进了内侍省,这等内情却未有人报与他听。
“东宫的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几个宫人都拦不住,太子寝殿岂是她们能随意闯的。”
景睿帝顿了顿,气恼的说道:“皇后葬身火海尸骨未寒,太子未脱孝,那些宫人便来强迫太子欲行周公礼谋富贵,实乃对皇后大不敬。将那几个宫人和领头嬷嬷都杖毙了,日后还有宫人胆敢违背孝道人伦,都按此处理,不必禀报。”
常福见景睿帝真的动了怒,赶忙应下,叫人处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