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采女止住笑怔忡的望着景睿帝,泪水迅速在眼眶凝结,聚成硕大的一颗,倏然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不是常明,而是常明玉。
他竟然知晓自己入姚家前的闺名,她做梦都想从他口中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没想到等了一生,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
“臣妾不知道,请陛下明示。”常采女鼻腔酸酸,喉咙紧的止不住颤抖。
“姚婕妤推你出来挡灾,在朕面前揶揄常家送女求荣,那时朕便回想起了在宫中的日子。”
他生母早逝,他是先帝宠妃养大的,那宠妃无子,表面上待他如珠宝般呵护,背地里经常打骂他,饥一顿饱一顿的,尚衣局送来的冬衣也是薄薄的一层,雪地里罚跪也是常有的事。
他那时长的又瘦又小,先帝问起过一回,宠妃只说他少年性子活泼,好动爱玩坐不住,她已经在教导了,只是还未见成效。
日子久了先帝便认为他不服管教,又不思进取,只知道玩耍。
“朕幼时在宫中,无论什么在一众皇子里都是垫底的那个。”在学业上他不敢拔尖,唯恐惹了其他皇子不忿,先帝就更不喜欢他了。
“臣妾听皇后娘娘说起过。”
景睿帝听她提起沈兰,眸中透着浓浓的的爱意,那时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落魄皇子,还有个风流的名声,沈大小姐名动京都,身边还有个英武不凡的陈青岩。
他十二岁的时候,先太子把他叫到了东宫,强塞给他两个宫人,手把手的教他开荤,甚至亲自动手。
那次先太子给了他六个宫人,他害怕却不敢反抗他,还得装作沉溺其中,事后先太子对虚脱的他说道:“贵妃不喜欢你,是因为她一直想怀父皇的龙子。”
后来他就成了先太子的帮手,有了先太子的施舍,他的日子也好过多了,一直到十五岁皇子婚配的年纪,才开府离宫。
他亲事不顺,经过他的死缠烂打如愿娶了沈兰,惹了先太子忌惮,为了活命,他只能让先太子继续认为自己是个沉迷酒色之人。
而最好的证明就是孩子扎推的出生,先太子赐给他的女人他全收入府里,经常夜御数女。
世人都道那是人间快乐事,他只觉得恶心。
等孩子生的差不多了,他喝了药,太子送来的女人挨个的伺候他,怎么都不能让他起反应,后来就有了他不行的传言,先太子这才彻底放过他。
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选一个身体有缺陷的继承人。
那之后的日子他只和沈兰在床笫做过夫妻,一直到先太子被废他才敢冒头,为了让支持他的人放心,他又行了。
‘病’好了,他又龙虎精神的开始了雨露均沾的日子。
至于那抚育过他,一生无子的宠妃,他一登基就送她去见先皇了。
“那时朕就想,你也是个可怜人,打你三十板子是恼你为虎作伥,并未想过要你的命,罚过了便想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何苦一生守在乌烟瘴气的皇子府。”
他看似是主,却还不如个奴仆自在。
他是不得不争,常采女却是有选择的。
常采女怔愣的听着,忽而轻笑起来,眼泪一滴滴的往下落,她笑着问道:“二十来年陛下始终压着常家,是为了臣妾鸣不平?”
景睿帝轻叹,当年因她一句不会为常家谋福祉,才一时心软,可若是碰了她,她便会因为私欲忘记那日的誓言。
就如同他娶了沈兰之后,不甘被人操控一生,屈居于人下,生出了抢夺皇位的心思。
她会想要自己的孩子,扩大自己的党羽,八皇子也会走他的老路。
“陛下这是准备和臣妾推心置腹,来套臣妾的话吗?”
“常家的那些小动作朕知道的一清二楚,成不了大事。”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想要整治那些喜弄权术的人,总得下些血本。
人的权利被放大,欲望才会跟着膨胀,露出来的马脚越多,整治起来也就越简单。
杀鸡总得养肥了,谁家会吃小鸡崽子呢。
常采女泪眼朦胧的望着景睿帝,只觉得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心思深,说的话也亦真亦假,让人分不清。
“你会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的。”他们的人已经帮助肖家的私兵进了京都,只等蒙军攻破河西,调剑南道的兵去支援,蕃军入剑南,再攻下岭南道就准备逼宫了。
不止肖家,还有许家和郭家都已筹谋的差不多,蓄势待发了。
“那你便等着吧,朕当年能赢,今日也不会输。”景睿帝起身居高临下的问道,“常家哪路的?”
将他的儿子们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总要弄清是哪一国的细作这么厉害。
常采女眼中一片清明,缓缓的吐出了一个字,“蒙。”
常家毁了她的一生,都因蒙国起。
景睿帝冷了她一生,因她也因蒙国。
打起来无论谁能赢,她都算报了仇。
“当皇帝有什么好……都想去坐那个位置。”常采女望着景睿帝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呢喃。
长久的得不到他的爱,她在失望中妥协,从想靠着景睿帝与常家彻底断绝关系,到心甘情愿的变成常家的棋子,敌国的细作。
其中的痛苦挣扎,只有她自己知道。
唯有一死才是解脱。
可这个身穿龙袍的男人,却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景睿帝坐着御辇出了掖庭,行至关雎宫,他忽然叫停,望着紧闭的朱色宫门低声呢喃,“你在朕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了朕,可朕却负了你。”
常田接替常福跟在景睿帝的御辇旁,闻言大气不敢出,只汗涔涔的立在一旁装没听见。
好在景睿帝也只呢喃了这一句,便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陈青岩崇武,不如他嘴甜会哄人,每每看着他对沈兰献殷勤,都会指着他说:“玉凝,他不是好人!”
可又嘴笨说不出个道理,又是个直肠子。
他每次给沈兰写了情诗或作了画,便请他帮忙转送,他回回都气的跳脚,大骂他不要脸,骂完就气呼呼的掏出沈兰给他写的回信。
陈青岩只去过他的皇子府一次,看到他府里妾室通房众多,气的再也没蹬过他的门,见他一次骂他一次。
“浪荡子,浪荡子,沈兰绝不会嫁给你这个浪荡子。”
可他喝多了又会揽着他的肩膀说:“你过的苦,又身不由己,何苦来害她。”
沈兰最后选择了他,陈青岩也义无反顾的支持他,他靠着沈家和陈家一步步走到人前,沈兰了解他,担忧他上位后会清算陈家,便非要同陈青岩结儿女亲事。
将自己儿子的前程与陈家牢牢的绑在一起。
有先皇动陈家失败的例子,他不能动陈家,只能消弱沈家来稳固皇权。
蜀国昭和长公主求嫁陈青岩时,他问曾问沈兰,“没嫁给陈青岩后悔吗?”
却不敢问一句,沈兰嫁给他,后悔吗?
宫宴上乐声靡靡,端坐着的沈兰避开他的眼,看着殿中神采飞扬的昭和长公主,语气平淡的说:“原本就是不能成的事,有何可悔?”
一家掌边境重兵,一家管京畿防务,谁家也不会为了成全儿女亲事,放下手中的权柄,帝王也绝不会允许两个手握重兵的家族结合。
沈家掌管京畿,是众皇子都在竭力拉拢的对象,既然躲不过,还不如择一个能保全沈家和陈家的皇子坐皇位。
沈兰这一生都活的清醒明白,一直到死都为她儿子与陈青岩留退路。
可她若是心中无悔,就应当说一句嫁他无悔,表明自己心中没有陈青岩。
这一生,他和沈兰不知谁是谁的劫。
景睿帝坐御辇去了三公主的宫殿,大老远的就听到她凄厉的惨叫,“六皇兄,不是我六皇兄,不是我要害你!我真的不知道那衣裳有问题,求你,求你放过我!”
“是……是母妃要我抱你的,我不知道会害了你,求你不要杀我。”
景睿帝听着三公主嚎啕大哭,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他两个儿子的死都是人为的。
他活着,他的儿子尚且深陷泥潭,若他忽然不在,太子未能顺利继位焉能有活路。
听闻太子被禁足于东宫,还将东宫的侍卫从兰若寺撤了,在寮房里念经的香草感动的都快哭了。
以为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佛祖与沈皇后,因此祈福更上心了,从前是被迫祈福诵经,现在却是真心实意的了。
韦家人也都兴奋的不得了,只要没了福满和东宫的侍卫,想换出假韦珍珍就容易的多了。
定国公等人走后的第三日,韦尚书请求景睿帝解除赵瑾瑜的禁足,让他去查捷报被劫一案将功补过,景睿帝当下应允。
捷报丢失一案始终没有查明,派去调查的官员也是毫无头绪,景睿帝给赵瑾瑜点了三千精兵,次日一早便出发去了七百里外的高阳县。
赵锦锡目送赵瑾瑜出了城,阴柔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身侧的七皇子眸光微闪。
“没想到他会给陈家来这么一手,还以为他当真心属那小郡主呢。”赵锦锡摇着手中的折扇,九月底的天气,扇出的风带着栩栩凉意。
“果然是沈皇后的儿子,将沈皇后的隐忍退让,学了个十成十。”郭御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