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说了,”楚帝森冷开口,语调平淡,可其中威压意味却不言而喻,“张御医今日没有来过泰和殿。”
张御医不知他作何打算,但身为臣子自知圣命难违,只得按下忡忡忧心,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臣今天一直待在御医署。”
斥退张御医,楚帝立即下了道急诏秘宣太子进宫。
太子一头雾水的往宫里赶,还是在泰和殿见的楚帝。
“儿臣参见父皇。”同样光线明灭的大殿,暗香浮动,太子看着靠在榻上手执书卷的男人,心莫名的跳了跳。
楚帝将书卷递给旁边垂立的内侍,不露情绪的掠他一眼,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临窗的桌子坐好,才不冷不热的“嗯”一声。
这态度处处透着漫不经心,然无形压力处处散发。太子因摸不着头脑,心下越发暗暗发急。进宫前,就无法从前去传召的内侍口中打听到什么消息,眼下又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暗下咬了咬牙,太子转过头来,恭恭敬敬问道,“不知父皇急召儿臣进宫所为何事?”
如果是为了赏他,早在他之前出宫就已经赏下了。如果只是一般物质赏赐,直接将东西赏到太子府便可,自然不会再额外宣他进宫。
想到这里,太子不由得心中一凛。
既然不是赏赐,那就断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越想越不透,心便越忐忑。楚帝似乎十分欣赏太子惴惴不安的模样,就近临窗的桌子坐好,眼光不时掠转太子脸庞,就是不说话。坐了一会,径自端起杯子不动声色的拔着盖子。
太子僵直了背,微微垂首,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垂立跟前。
过了半晌,泰和殿才缓缓响起楚帝低沉冷肃的威严声音,“太子这龙吟从何而来?”
竟然是因为龙吟?
楚帝一开口,太子便松了口气,“启禀父皇,龙吟这张琴是儿臣日前偶然所得。”
默了默,生怕自己这模糊态度令他起疑,便又言之凿凿保证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直谨记你教诲,断不会使用什么诡魅伎俩害人抢一张琴。”
这是向楚帝表明,龙吟来路正常。这正常而言,便是经得起推敲追查,光明正大合理合法。
当然,楚帝这么问,其意完全不在这上面。
不管太子是真不知还是假糊涂,楚帝都无意再在这上面跟他纠缠下去。眉峰一拢,双目忽便有寒芒厉射而出,盯着太子英挺脸庞,慢慢地冷然质问,“龙吟的琴弦上有千羚草,此事你知不知情?”
“千羚草?”太子怔了怔,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可从楚帝的态度便可以看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怔了一下,他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儿臣不知。”
楚帝冷笑一声,也不见动怒,但那似笑非笑看来的目光,却令人胆寒之极,“好一个不知。”
“那朕再问你,你将龙吟送进宫来,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楚帝不擅专琴乐,太子却极好音律,若不是为了讨好楚帝,太子只怕舍不得将这张绝世名琴献给楚帝。
太子低着头,神色紧张,眼神却极为周正,“是儿臣自己的主意。”
楚帝挑了挑眉,似意外又似意料中。他盯着太子打量了好一会,沉默一时如无声无色的空气在大殿里蔓延开来,气氛压抑令人窒息。
楚帝不说话,太子不敢擅动。更不敢乱开口询问,不过眼角却悄悄往还摆放在长案的龙吟掠了过去。
琴身泛着清幽间杂暗红的光,琴弦是难得一见的千蚕丝所制,除了透着微棕的色泽,一切看起来都完好平常。
可太子纵然不知之前短短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测出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这件事,十有**还跟他献的名琴龙吟有关。
照楚帝的态度来看,这张绝世名琴有问题,不过也应该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但太子默默的思来想去,都猜测不出一张琴会惹出什么不大不小的问题。因为猜测不出,心情便越发忐忑惶惶,就像有人刻意在他心上吊了几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的悬着晃得他心神不定。
“朕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楚帝开口,眼角斜斜睨过去,太子便讶异的楞住了。
依着这话往下推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静了静,楚帝掠着太子,仍旧云淡风轻不见丝毫发怒迹象,“现在就出宫前往皇庙……代朕在列祖列宗跟前尽尽孝心吧。”
太子脸色一变,突兀得霍地抬起头来,隐忍之下还是略失声道,“父皇?为什么?”
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他也没犯什么错,为什么突然以这样的名头让他去皇庙“尽孝心?”
太子想不通,不过逼于楚帝威势,他也不敢太过明显外露心中不满,只略带愕然的看着楚帝。
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隐晦如海的心思还真让人猜不透。
即便是太子这个与他关系颇深的储君,也极难把握面前帝王心思一二。
楚帝横眼扫来,脸色登时一沉,“怎么,你不愿意?”
反复无常,喜怒不定,这也是帝王才能享有的特权。
太子连忙低下头去,隐忍的吸了口气,才缓声道,“儿臣遵旨。”
不管什么原因,楚帝身为一国之君,已经说了让他去皇庙“尽孝心”,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去。
深吸口气,将心中疑团压下,只转着念头在心里想皇庙终究还是在城里,倒也没有太多不方便。
楚帝只说让他去皇庙“尽尽孝”,却没说具体时限,太子出了泰和殿,才想起这一茬,可他脚步停滞了一会,又继续往宫外迈了。
这时候再回头询问,定然会惹得父皇不快。
想必这“代尽孝”的皇庙之行,应该不会费时太久的。
太子之所以有这把握,当然是从楚帝刚才模棱两可的态度上揣测出来的。
没有明旨没有明诏,还是指着这么一个旗号,想必就算龙吟有什么问题,也不是什么紧要问题。
想通这一点,太子自然心神大定了。
只可惜,他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这想当然,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一出宫,太子便立刻前去皇庙尽孝了。
不是他当真如此急切,而是在楚帝派人监督之下,不得不做出这姿态来。
太子突然前去皇庙,这事虽不张扬却也算不上什么隐秘。总之,他只身进入皇庙这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前后不过半天时间,便有很多人都收到消息了。
离王府花园一角怪石堆砌的假山旁,是一座幽静开落的亭子。此刻,风华潋滟的离王殿下便独坐在亭子里左右手执棋与自己对弈。
和气的圆脸侍卫已经在亭子外面的圆石小径上站了好一会,眼看离王殿下手里白子迟迟未落,他脸上笑容都快绷不住了。
主子这是故意逗他的吧?
往日自己对弈一局哪里需要如此长时间?
一定是故意的。
张化定定盯着楚离歌手里那枚白子,烈焰灼灼情人一般炙热的目光盯了片刻,楚离歌终于慢悠悠的将白子放落棋盘。
最后一枚棋子完全落盘,张化才暗暗松口气,随即大步迈进亭子,躬身道,“主子,一个时辰前,在禁军与内侍的护送下,太子已经进了皇庙。”
楚离歌淡淡睨他一眼,不轻不重的“嗯”一声,便收回目光再不理会他。
张化见状,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可想了想,又有些懊恼的一拍自己脑袋。
楚离歌大概觉得他古古怪怪的举动碍眼,便又抬眸飞了记冷清目光过去。
“属下这就走,这就走。”张化谄媚的嘻嘻一笑,一边拍着脑袋骂着自己笨一边飞快的倒退出去。
隔那亭子老远,他夸张的拍拍胸口,唾骂自己一句,“果然是笨蛋,主子早就安排好其他事了,我非要跑过去多事。”
为搏美人一笑,他们家殿下也是用了心的,他怎么能巴巴的上赶着拆台呢。
难怪讨人嫌了。
想到这里,张化又用力的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果然是笨了。”
离王府这边云淡风轻不当回事,可李大将军府这边却因为这事人心浮动不安惴惴。
议事厅里。
李东海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看了眼坐在上首的大将军,迟疑了一下,问道,“父亲,可知道殿下为何被送去皇庙吗?”
当然这个送,在李东海心里其实是押送而非护送。不过,他们父子二人说话,有些事大家心领神会,不必说得太仔细。
太子兴冲冲的将绝世名琴龙吟送进宫献给楚帝,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李怀天自然也是得到消息了的。
可问题是,楚帝让太子去皇庙的态度太过奇怪,以至本就不擅长谋算的大将军愣是揣测不出圣意。更没法将这两件事,勾出必然的联系。
想了想,他才道,“我估计跟殿下之前所献的名琴龙吟有关,但具体怎么回事,目前谁也不知道。”
琴弦有千羚草这事,楚帝严令外传,李怀天自然得不到准确消息。
“那父亲对这事怎么看?”
李东海这么问的时候,眉头都隐隐打结。因为皇后的关系,他们李氏一族,尤其是与皇后嫡出同支的大将军一脉,不管愿不愿意一早就被归入太子阵营。
不管为了谁,太子都不能出事。
而在李家屡屡折损之后,保存住太子的势力就显得更加重要。
可眼下,太子却莫名其妙的被送进皇庙……。这还不止,太子一入皇庙,就似是被软禁起来一样,外面有禁军把守,里面还有原本的守卫,就想想暗中打听消息也不行。
李怀天扫一眼眉头打结的儿子,心里也是阴霾浓覆。
不是在特殊的日子,不是皇室宗亲一道前去,不管太子因什么去皇庙,仅仅这件事本事释放出来的信号,就不那么美妙。
“父亲,我们是不是该进宫一趟?”
问一问皇后的看法,多个人商量商量,也好过他们眼下在宫外两手一摸黑,完全睁眼瞎子一样。
别人可以静观事态发展,他们这些以太子马首是瞻的,却万万不能什么也不做的冷眼旁观。
李怀天想了一会,同样也吃不准楚帝突然来这一出是什么态度,便皱着眉头道,“嗯,是该进宫一趟。”
他可记得他那个身份尊贵的妹妹经常三令五申,禁止他们在宫外轻举妄动。
这事并不明朗,他就更加不想轻举妄动了。
不过抬头望了望天,他眉头不禁皱得更深了些,“今天是进不了宫了,还是先递帖子,明天再进去吧。”
李东海自也晓得皇宫里头规矩大,望了望天色,也只得无奈附和,“只能这样了,那我先让人去准备准备。”
这一夜,大将军府的人是忧心忡忡以至辗转难眠。不过慕府里,慕晓枫却因为病情反复,而一直睡得昏昏沉沉,半点也不知外面风波又起。
翌日,早朝过后,李怀天离宫前见到了前来传讯的冯嬷嬷。
金壁辉煌的凤栖宫正殿内,李怀天朝着殿中冷艳高贵的女子遥遥一拜,高呼,“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将精致茶盏递给旁边宫女,眉睫轻抬,艳光生波眼眸淡淡望过去,“哥哥坐吧。”
“谢娘娘。”
李怀天忐忑坐下,瞄了眼上首端着高高姿态而坐的女子,微微倾身探问道,“不知娘娘对当世名琴凤吟有什么看法?”
李怀天这么问,当然不是真的询问那张琴。以皇后玲珑心肝,自是一点就透。
眼角轻抬,不冷不热的反问过去,“莫不是哥哥对这张琴有什么不俗见解?”
李怀天心里打了个突,不太明白她这打太极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怔了一下,又问道,“臣觉得,琴是好琴,不过……。”
皇后抬眸斜斜睨过去,一声含嗤冷哼,“不过什么?”
李怀天木着脸,略略正了眼看了看上首端坐的雍容女子,瞧着她冰冷的姿态,心头一时浮上几分莫名烦燥。皱了皱眉,便直接道,“太子前去皇庙这事,臣觉得颇有蹊跷,娘娘可是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