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达被那凌厉的目光刺得心头一凛,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听闻楚帝那威严又沉肃的声音响在耳畔,“先夫人的牌位即日便可供奉于大佛寺长生殿享人间香火,大佛寺是个清幽安静适合养病的好地方,慕尚书不妨让令千金前往大佛寺好生静养一段时间。”
这哪是什么建议,分明就是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的圣旨。
慕天达心头紧了又紧,却只能道,“陛下隆恩,臣本应万死不辞。”
楚帝眼角一挑,唇边还噙着笑,语气却骤然冷了三分,“本应?”
然则,慕天达还要继续拒绝他的好意安排?
慕天达诚惶诚恐的微微垂首,然惶惶恭敬的表象下,却渐渐起了坚定心思,“大佛寺环境清幽雅致,确实是适合清心静养的好去处。”
他略略停顿,眼角往楚帝瞥了下,面色犹豫,“只不过,小女缠绵病榻日久,一则不宜劳累奔走,二则……佛门乃清静修为之地,臣实在担心小女身体难适。”
清静修为之地,换言之就是禁止杀生。
一个在家里千娇万宠着养病还好不了,若再贸然挪去城外寒门清凉的佛门中地,连肉食补品都不能有,这病……到时怕是更难好了。
楚帝心里怒气腾腾直冒,但偏偏慕天达所言字字在理。
只不过,他既然给了甜头,慕天达之前也一声不吭的受了恩,这会哪里还轮得到慕天达说不。
不乐意让慕晓枫那个丫头去大佛寺受苦尽孝?
那之前为什么他提出追封赵氏为二品贞夫人,允赵氏牌位在大佛寺长生殿享三年香火的时候,慕天达不提出反对?
给好处就照单全收,稍稍让你的女儿去吃点苦就不乐意,这世事哪能处处如意。
慕天达见楚帝一时沉吟不语,心中忐忑这才稍稍安宁几分。不过,对他们这位陛下知之甚深的楚离歌与夏星沉却远没有他这么乐观。
前面楚帝隐晦提出要慕天达新娶继室时,慕天达已经拒绝了楚帝一次,若是再次拒绝,只怕今天这宴会还真难善了。
“慕尚书所言甚是,真想不到,慕尚书对亡妻情深意重令人敬佩;对女儿也是这般疼宠入骨,事事周全。看起来,倒像是朕不近人情了。”
说到后面,楚帝眉头一紧,面色已蓦地阴沉下来。话音一落,森冷骇然的帝王威压便铺天盖地的朝慕天达逼了过去。
压力如山,饶是再如何强装镇定,慕天达双肩也难禁的微微一震,“陛下息怒,臣万万没有这意思。”
楚帝不悦的哼了哼,冷冷掠他一眼,满脸怒色的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众人心里都难免有几分惶恐的战战兢兢。唯与楚帝并排而坐的皇后,长睫半垂,扇形阴影落在眼睑下,更将她锐冷厉极的目光遮得严密。
那张冷艳高贵的脸,除了端着淡淡疏离微笑外,再不见一丝多余波动痕迹。
沉默犹如从地狱幽旋而来的阴风一样,阵阵无声弥漫,自大殿上空充斥到每个人心里。
几乎每个人都在这巨大压抑下心跳加促情绪紧张手心冒汗,楚帝更时不时掠转锐利森冷的目光钉向慕天达,慕天达被那针刺一样的目光所扎,只一会功夫,额头就冒出一层薄汗来。
楚帝似是十分满意自己对他造成的压力成果,微微斜眼过去,又沉沉幽幽的开口,“慕尚书,大佛寺环境清幽雅致,极适宜令千金这样的人静心养病,对吧?”
慕天达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可额头冷汗一层层的冒,他根本无法抗衡楚帝特意针对他的压逼。
再则,有了发怒的先兆在,慕天达这会也把握不准楚帝的心思。
是以,他张嘴期期艾艾的开合半晌,却始终无法发出一个字音来。
“你不就是担心令千金前往大佛寺静养时,一应供给跟不上吗?”楚帝瞪他一眼,忽缓和了脸色,笑骂一句,“佛门净地不得杀生,若令千金可每日食用药膳进补,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至于药膳需要用到什么食材,那是大夫根据慕晓枫身体情况而定。
既然是药——想必就算是大佛寺的住持看见,也无话可说。
话说到这份上,慕天达哪里还有反对的余地。
他只能垂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高声道,“臣代小女叩谢陛下隆恩。”
终于逼得慕天达低头,楚帝心情当即大好。
心情一好,笑容自然而然便爬上了脸。皇后也似受到感染,原本冷艳脸庞所挂的淡淡疏离微笑,这会也渐渐加深,再细看竟也有几分温和亲切的味道。
宴会持续到天黑之后才结束,待慕天达出宫回到府里,慕晓枫已然喝了药睡下,他便只能按捺住心急,将宫中一应突发之事按下待明天再告诉她。
好不容易辗转到天明,慕天达再也隐忍不住了。
不过,他匆匆去到枫林居的时候,正碰上慕晓枫不怎么有胃口的在用早膳。
忍了又忍,倒是忍耐到陪着慕晓枫用完早膳之后,才一脸凝重的说道,“晓晓,昨日在宫里,陛下他——给你下了一道旨意。”
病弱少女淡淡一笑,却露几分调皮之色故意道,“爹爹先别说,让我猜猜看。”
“陛下他一定是赏了女儿,对吧?”
慕天达苦笑一声,看着故作轻松的少女,满心不是滋味的点头,“陛下的意思,大佛寺环境清幽雅致,更适合晓晓静养。”
慕晓枫默了默,唇边笑容淡了几分,看着神色担忧的儒雅男子,幽幽道,“爹爹,他是不是另外还有赏赐?”
慕天达面色一僵,苦笑顿时也维持不住了。他伸手抚了抚少女秀发,才低低道,“是,他追封你娘亲她为二品贞夫人,另还允你娘亲牌位在大佛寺长生殿享三年香火。”
少女吸了口气,苍白俏脸漾了抹淡淡笑意,“爹爹不必忧心,陛下说得对,大佛寺的环境确实更适合养病。况娘亲牌位供奉长生殿又赐长明灯,女儿在那里养病倒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慕天达怜惜的看着少女,眼神歉意浓郁如天边厚重残云,无论如何也化不开。
“晓晓,我只怕你这奉旨一去,短时期内怕是再……”慕天达终究不忍心再说下去,这旨意已下,无论如何也抗拒不得。
可是,这旨意底下所隐藏的束缚……对于晓晓来说,何其残酷。
慕晓枫倒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反而柔声安慰他道,“爹爹是担心我这一去便难返?”
她摇了摇头,面容虽因为久病愈发显得清弱,然而那双晶亮的眸子此刻却似蕴满了某种让人坚定的力量一样。
“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看身在其中的人怎么过了。”
瞧她这模样,是下定决心真去大佛寺了?
慕天达立时心头大急,“晓晓,那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是三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虚掷,更何况以你如今这如花的年纪……。”
都是他没用,没有胆气一再触怒圣颜。
为了存自己心中所念,先拒绝了楚帝……。
慕天达越想,心头愧疚越浓,到最后简直都惭愧得连头也没勇气抬起来。
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仅想到自己无力护住女儿,心头愧疚甚深;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楚帝一开始,就先预谋的挖好陷阱让他主动往下跳。
“爹爹,”少女眉头蹙了蹙,眸光微微变冷,“陛下在这之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慕天达听到她如此严肃的语气,一时惊得怔住。他想及自己发妻故去时日尚短,女儿如今还郁郁病弱难愈,是以一开始他就存了隐瞒心思,不欲将楚帝强迫他再娶继室的事情说出来。
就是怕她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可瞧眼下这情况,他似乎不说不行了。
一念及此,慕天达苦闷郁结的心情登时慌乱起来。
“晓晓,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少女笑了笑,眼神安抚,“爹爹,我从来就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话落,那病容明显的俏脸却忽地掠过淡淡肃杀,便是那双愈发清亮的眸子,也在瞬间闪过一抹森然。
她低头,语气平和淡然,“爹爹不必负疚,因为将我逼去大佛寺,是那位一早算计好的结果。”
也就是说,楚帝其实在没有提出那个暗示慕天达该娶个继室回去之前,就十分清楚他提这个暗示会是什么结果。
既然明知会被拒绝,楚帝为何还非要当众提出来?
一则显然他仁君风范,二则便是逼迫慕天达不得不同意让自己女儿前往大佛寺了。
可以说,暗示慕天达娶个继室回家,不过是引导慕天达入瓮的桥梁而已。
这险恶用心,慕天达这个当事人现在还浑浑噩噩懵然不清;可慕晓枫这个局外人,心思清明,自是一眼便看透了。
想明白事情因果,慕天达心情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愈加惴惴沉重不安。
他沉着脸,满目忧色的看着少女,无比忧虑道,“那晓晓明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