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面向书柜,似乎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站了很久都没有动过,杜海静静望见,都觉得他姿势僵硬得让人难受。
又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打开书柜,从中抽出一本书籍,翻了翻,伸手抚了一下书页,随后又原位放了回去。
看着十分莫名其妙的平常动作,在楚帝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杜海却明显瞄见他脸色似染了层墨一样的黑。
张家是中立的,一向只忠于帝王,所以张工羽火漆密报之事十有**是真的。只不过,此事太过重大,即使可信程度十分高,楚帝也不会单凭他一面之词就下决断。
这件事,他要掌握主动掌握先机,但也要第一时间确定了再说。
他皱着眉头缓缓坐了下去,又沉默地想了一会,然后才执笔挥毫开始火速的写起密令来。
两刻钟后,便有数道密令接二连三从御书房发出。
除了向各路刺探虚实的,还有暗中直接调人前往皇陵的。
从京城出发,一路快马加鞭的话,赶到皇陵也不用一天功夫。密令发出的半个时辰后,便有一支暗龙卫伪装成普通百姓分开从各个城门出城。
他们的目标就是皇陵,他们手里奉诏的就是亲自去皇陵将太子秘密宣召回京一趟。
楚帝之所以要让他们秘密行事,一来是他贬太子去扫皇陵这一年之期未满,二来是不可大张旗鼓让人察觉出端睨,三来便是多少也有些顾忌皇后娘家的势力。
种种综合考虑之下,才将实力最强悍的一支护卫暗龙卫派出去。
这支护卫既然取名为暗龙卫,除了平日甚人公开出现人前之外,还是一支十分擅长藏匿行迹的护卫。从他们奉命出发,到终于抵达皇陵,太子的人都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所以,当其中一位摇身一变,变成内侍的模样进入皇陵给太子宣旨的时候,皇陵里面这才似引起大地震一般兵荒马乱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
“为什么之前一点这方面的消息都没有收到?这是不是说明这里的事已经败露了?”
“就算现在再派人给他送信,短时间也赶不回来呀。我若是露面的话,会不会很快被人识穿露馅?”
皇陵里一间独立的宫室里,陈设十分简单,可那个急得不停走来走去的身影,远望还有几分太子的模样。但近看了,便会发觉这人与太子也仅仅是形似而已。
他不开口说话还好,一开口就什么都露馅了。
想来也是,太子纵然长期在皇后的光芒笼罩下,显得稍微平庸逊色一些。可那毕竟是一国储君,该有的气度教养可半分都不差。更何况,在没有皇后这座强有力的大靠山做背景之下,太子本身能力并不是真的差得那么让人惨不忍睹。
此刻,在宫室里的冒牌货,很显然连太子十分之一的皮毛都没学到。
连形似都没有,一听闻京城宫里来人,立时就慌得没了主意。
“殿下请镇定,一定要保持镇定。”旁边有人低声劝他,“消息是要给那位送的,不过在他赶回来之前,殿下一定不能自乱阵脚,最起码也得稳住他们才行。”
“若是让他们发觉异样,到时在外面的他有危险,你也活不了。不但是你,就是你的九族也休想逃得过。”
冒充储君这样的大罪,确实是灭九族都不为过。
留在这冒牌货面前的当然是个极擅心理揣测的人,软硬兼施,果然短短几句话劝说安抚,几乎立刻就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接见他们,先接了陛下的旨意再说。”那人又压着声音给他出主意,“横竖现在天晚,就算接了旨意,好歹也得歇一晚上等明天再启程回京复命。”
最起码,这样他们也能争取到一晚的缓冲时间。也许这一晚,他们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太子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只能按照他提议的办了。
略略整妆之后,有些憔悴有些清瘦但精神尚可的太子,在一间同样算得上简陋的宫室里召见了那几名前来宣旨的内侍。
“奴才赵顺叩见太子殿下。”以赵公公为首,其他三人一同跪在了地上向太子行礼。
“赵公公是吧?”太子掀了下眼皮,态度倒不显得傲慢,“起来说话吧。”
“谢殿下。”
“众位风尘仆仆赶路,想必现在也累了,”太子自顾说着,眼角神色不明的掠了掠几句垂首的内侍,又道,“来人,好好安排几位公公,让他们先休息好了再说话。”
“谢殿下美意,”赵公公连忙出声急急表明来意,“不过奴才们是奉旨而来,还请殿下先接了陛下的旨意。”
太子皱了皱眉头,不悦的扫了他们一眼,见赵公公几人垂首而立,不过却是不卑不亢的坚持姿态。他似是无奈的哼哼,才道,“也罢,既然众位公公不累,那就先宣了父皇的旨意吧。”
赵公公立时恭敬道,“是,殿下。”
话落,立即手脚利索的拿出了圣旨,对着太子面无表情宣读起来。
太子见状,只得就地跪下听旨。
“……事情紧急,请太子听旨后速速秘密返京,钦此。”
太子接过圣旨之后,一脸困惑的看着赵公公,“请问赵公公,知不知道父皇突然紧急召本宫回京是为何事?”
赵公公露了抹标准微笑,不着痕迹略略退开一步才道,“殿下说笑了,陛下的旨意也说了,事关机密,奴才就是一个跑腿的,哪能做出乱窥国家机密这种忤逆之事。”
太子有些失望的垂下眼皮,“是本宫一时激动失态了,还望公公莫要放在心上。”
赵公公立时谦恭道,“奴才这脑瓜有一点不好,就是跑的路多了以后,通常都不怎么记得住东西。”
这是暗示,他赶路乏了,太子接了旨意自该安排他们几人下去休息。
另外,也是卖太子一个人情,因为累了脑袋不记事,所以太子失态什么的他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太子若有所思的打量了赵公公一眼,随即挥挥手,让人安排他们几人下去休息了。
可是,待赵公公他们走后。太子回到先前的独立宫室,立时便颓然的坐了下来。
“完了完了,现在怎么办?真是紧急密召回京,本宫现在回是死路一条,不回也是死路一条,你倒是说说本宫该怎么办?”
与他一同回到这间独立宫室的太子府幕僚金水,此刻看见他这般慌张无措的模样,心里先起了几分鄙夷。垂眸默然想了一会,才缓缓道,“如今之计,只能暂时先拖一拖。”
“拖?”伪太子几乎立刻恼怒得跳起来,“你没看见这道密旨吗?看见这几个字没有?速速秘密返京!”
“难道拖得了一晚,还能拖上三五天不回去?”就算真拖下去,只怕没过几个时辰就惹得京城那位疑心了。
“殿下病了,暂时不宜舟车劳顿,这有何不可?”金水斜眼望去,神态十分冷静沉着,“况且这只是密旨。”
太子愣了愣,“金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刚才赵公公他们都已经见过我了,我有没有病他们看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烦躁的站了起来,“都是你,刚才非让我去见了他们。”
金水眉头极快地皱了皱,心里对这个冒牌货更加鄙夷。
“殿下不必着急,他们暂时不会多嘴说什么的。”
太子转不过弯来,只怔怔的茫然看着他,“你有什么办法赶紧说?”
“第一,先派人将陛下密召殿下回京的消息给他送去。”金水被留在皇陵协助这个冒牌货行事,自然是个稳妥可靠并且有能力的。只见他略一沉吟,就条理分明的安排了起来。
“第二,他没有消息传回来之前,殿下你暂且病着。”
“也就是让我一直病着拖住?”
金水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第三,殿下启程回京之前,那几位公公也得暂时留在这里。”
那刚刚才挨着半边屁股要坐下的太子又惊得弹了起来,“你疯了,别看那几个是太监,可他们是皇帝派来的人,我们怎么能够私自扣留?”
万一到时被查实,他脖子上就是再长多一颗脑袋也不够砍。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深深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贪那几两银子,就糊里糊涂跟他们到这来。
以为真是装模作样露个脸就行,天天还有好吃好喝的还有银子拿……。
他就该早点想明白,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什么时候能轮得到他。就算真有馅饼,砸到他头上大概也变成陷阱了。
伪太子正满心悔恨的时候,金水已经不理睬他,直接就低声的下了几条命令。
那几位公公既然一路快马加鞭赶路而来,为了驱乏少不得要喝些酒。所以这一喝,喝得高些睡得久些,也是人之常情。
若因为这个,耽误了行程,那更是再合理的事情不过了。
由于太子在几位公公到来之前已经病了,所以一时半会不能立刻按照旨意启程回京,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一切安排妥当,金水只能惶惶的等着太子回信。
只可惜,金水再能干,他也只是一个幕僚。他的眼光与见识,决定了他的处理方式都带有局限性。
皇陵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赵公公他们几人当中,还有皇帝最高级别的隐蔽护卫在其中。
那个人混进皇陵的唯一目的,就是确认太子身份。
一个人,面貌可以相似。但是气质与行事细节还有教养学识等等,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别人是学不来的。就算模仿,短时间可能模仿个大体,糊弄一下不熟悉的人还行,一旦在熟悉的人面前,只怕模仿得越多,这破绽便露得越多。
想也知道,既然混在内侍当中的暗龙卫是专门来识别真假太子的,又怎么可能事前没详细做一番功夫。
识穿了在皇陵里的人是假太子之后,消息在第一时间就送了出去。
所以,接下来金水安排他们醉酒沉睡拖时间,这完全就是多余的挣扎。
消息传回京城传到楚帝跟前,楚帝一张冷峻的脸,几乎立刻就似笼了满天乌云一样。低沉,压抑,强大沉闷的气势几乎令所有人都窒息。
如果不是被点名,谁都下意识对楚帝退避三舍,谁都不愿意这时候凑到近前当炮灰。
也幸好,楚帝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在御书房,除了几位重臣外,并没有其他大臣在。
楚帝这猛烈的台风尾扫过,这些重臣除了心惊胆颤之外,就是觉得自己很无辜。
“你们,都退了吧。”
楚帝心情暴怒,不过事情没处理好之前,倒还能很好的抑制着,并没有对眼前几位重臣做出迁怒的事情来。
“臣等告退。”
一众重臣立时争先恐后的施礼,然后逃也似的退出了御书房。
可是,待那厚重门扉再底关上,楚帝将自己往暗影里一缩,身心都在瞬间露了种颓然无奈的倦怠之态。
“手足相践父子相残的事情,果然还是不可避免。”他跌坐在御案后,失神的低声喃喃,“可见这把金光灿灿的龙椅,无论何时,它的诱惑力都不会减退。”
可是太子,他从小当储君培养的儿子,竟然真走出这一步,这既让他痛心又愤怒。
当然,对于这一点,他反倒不觉得怎么意外。
在确认今天这个消息之前,他还没有确定自己非要废储再立不可。甚至,他还想过,只要将皇后母族的势力拔除大半,将来他百年之后,倒也可以将南楚交到太子手里。
毕竟这个儿子从小受到的教育,显然比别的皇子更全面。而这个儿子,就资质而言,并不比其他人差。
他唯一不喜的,就是这个儿子身后那个强势的女人与强大的母族。
南楚是他楚家的天下,他怎么能容许别人染指。
可是,今天这个消息,反倒令他彻底下定决心了。
“也罢,朕的儿子那么多,有能力治国的也不止那一个。”他就废了那个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