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内,一间不起眼的厢房看似颇为寻常,实则若是驻足留意端详,门外廊道中往来的过客之中十之五六皆是来回游走,负责盯梢望风的眼线。
屋内,老者形容枯槁,干瘪的双手杵着一根乌木拐杖,坐在古朴竹椅上,一张老脸此刻焦眉苦脸,让本就纵横的沟壑更加深邃了几分。
而与之对坐的女子一身干练的便装,而颜色则是她钟爱的紫色。
绛唇轻启,柔声细语之中带着丝丝的锋锐。
“谷生门主,三日已过,我给出的建议可有答案?”
沉闷的嗓音缓缓响起,一如古朴微颤的琴声。
“宇文圣女,你给出的建议老夫一时实在难以抉择。”
“以乌衣楼的情报能力,小女子先前所言之诚意也无需多言,门主自然该是了然于心,利弊权衡哪能用得着几多时日?”
谷生闭上了眼,微微摇头。
“宇文圣女,你来此报信后,仅仅三日便要老夫做出决断,未免也太高看了。”
宇文舞柔声轻语,娓娓而道:“您的难处我自然理解,先前也与您商谈过。你我合作仅限于此间乌衣楼,绝不涉及无心楼内的利益。”
“若是怕另外三位门主日后有所微词,哪怕多给些价码也并非不可。我教胸怀万方,日后机会很多,他们要有意也未必没有机会。”
言语间,她的声音也愈发凌厉:“小女子如此陈明利害,若三日还不够,那您这乌衣楼看来也是名过其实。”
“......”
谷生没明言。
宇文舞的挑拨并未激出眼前这小老头那浑浊双目中的怒火。
见其不语,她也只能继续追问。
“莫不是谷门主还有小女子有所不知的顾虑?”
话已至此,谷生也无法继续沉默,低下眉头,沉声发问。
“宇文圣女,据我所知,你万民教中该是还有位圣子才是,如今他何在?”
“门主,此乃教中内务,与此番合作无关。”
“无关?那为何方才我收到消息,他此刻就在楼中?”
听到这个消息,宇文舞心下又喜又惊。
“这晚辈倒是有所不知。不过门主放心,实不相瞒,那位‘圣子’先前不过是替教主临时行事。自从岭南事后便已离去,不再过问教中之事。若门主信不过小女子,大可请他来当面对峙。”
“那你该知道他的身份。”
“身份?”宇文舞一头雾水地问道。
“当年洛川侯留下的血亲子嗣,宇文圣女难不成会觉得老夫查不到这层身份?”
“可这与此次合作又有何关?我已经说了,他如今与万民教无关!”
“那老夫也和你说明白,之所以拒绝也与万民教无关。慢走,不送!”
“为何?”
这一问出口,宇文舞身后的大门兀然敞开。
廊道上往来的眼线一一驻足,各自按住了身上的兵器,只要有所发难便立刻动手。
人影憧憧间,谷生那浑浊的双眼隐隐流出几分锐利精芒。
宇文舞确信与这位门主达成合作的希望渺茫,驻足未离,只是不知其为何拒绝。
但她既然知道了这事儿与胡越有关,就必须问个明白!
僵持之间,一道人影如一缕轻烟,飘忽间穿过了廊道人群中的间隙,停在了厢房的门外。
“这位宇文圣女如此年轻,自是不知当年隐情。谷门主不妨考虑将当年之事与之说明,以解心头之惑。”
谷生没有搭腔,只问道:“屈令使不请自来,怎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良家子」的人何时也如此不守规矩了?”
屈平赶忙拱手赔礼:“上头催得紧,谷夫人安排的小厮跟不上在下的步伐,落在了身后,还望门主见谅。”
看着屈平身后不远处谷韬那闪躲的目光,谷生轻叹摇头,可想到面前二人的身份,他的心中也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怎么,看来岭南一行,你们那位「良家帅」已经有了选择?”
“门主说笑了,明令未下,大帅决断我等可不敢揣测。”
说着,屈平走上前,递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封,“谷门主,还请先过目。”
谷生随心生疑窦,可见到对方如此态度,接过了信封并未多问。
宇文舞并未被二人的对话转开注意力。
待屈平递过信封后,她便立刻追问:“屈令使,你方才口中所说的‘隐情’是指何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在下今日前来另有要事与谷门主相商,还请宇文圣女给个面子,让我先行谈过。至于那隐情......得看门主愿不愿意让在下开口了。”
见话头又递了回来,看完信中内容的谷生此刻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
“宇文圣女,此乃老夫的私事,实在无可奉告,还请见谅。此事虽与那位世子有所牵扯,但并非仇怨,圣女大可安心。”
得了保证,宇文舞没有理由再坚持:“既然门主话已至此,那小女子就不叨扰了,先前与您相商之事还请再考虑考虑,至少今日我还在楼中。”
谷生道:“此番让圣女白走一趟,老夫有愧。楼中消遣处不少,今夜花费皆算老夫头上,还望圣女尽兴。谷韬,送客!”
说话间,谷韬已立于一旁:“圣女,请。”
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对于胡越之事也已得到了保证,宇文舞自然没法强求,只得悻悻离去。
待倩影远去,厢房的屋门随着一声闷响,无风自动地骤然紧闭。
谷生将已经先前递来的那封信纸摆在了身侧的桌上,看向面前这位「良家子」令使的眼神中更是生出几分不解。
“杨辰写这封信究竟是何意?”
“写得很明白了,毕竟当年之事您是亲历者。此番大帅不过是想请您告知他,当年的「魏王之乱」,到底是谁指使你蛊惑魏王起兵的?”
“屈令使,「良家子」衙门的四字箴言还记得吗?”
“「忠君体国」,在下莫敢相忘。”
“你们大帅的此番旧事重提,我可丝毫体会不到这四个字。”
“那也是要看对谁。忠君,那也是要忠于明君;体国,也自然是要于民体国。如今龙椅上的那位,依您观之,算得上是明君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谷生自然心中有数。
——老皇帝的身子已经不行了,而「良家帅」也要为自己的前途寻出路了。
“你可知此事背后牵涉多少人吗?”
“多?再多,也没有当年受牵连的军户多,更没有因兵祸死伤的那些百姓多。”
一句大义空话在谷生听来并无意义。
江湖中人嘴里的「大义」或许还能是发自真心的热血上头。
可「良家子」是朝廷衙门。
经历过宦海沉浮,谷生想问,那官场中人又有几人信那所谓的「大义」?
“屈令使,就算如今旧事重提,当年我也不过是魏王身边的一名近侍,就算肯指认当年是何人指使我煽动魏王叛乱,可空口无凭,这世间又有谁会相信老夫的一面之词?”
“用不着取信世人,大帅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而已。”
谷生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狡黠:“我认识的杨辰可没这么幼稚。”
“追寻真相,可不是幼稚。”
“真相......”
谷生喃喃低语,沉思良久,始终想不明白那位「良家帅」的意图。
“那我若是不愿说呢?”
“不愿说,那便不说。不过这乌衣楼还是早些关门大吉为好。”
“你们「良家子」衙门做事何时如此霸道了?”
“门主不要误会,这不是大帅的意思,只是晚辈个人给您提出的一个建议。”
“建议?”
“剑柳山庄灭门的那把大火,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广武院的郑少院主则是今日与在下一同入的楼,只怕是他们也遇上了麻烦。至于陇右折墌城的变故,消息应该是已经入了这乌衣楼,不过您闭门谢客,只怕还是还没入您的耳。”
听到这几个的名字,谷生也不再多问,也无需再问。
是何变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变故出现的地方。
细数下来,岐王柴俭,「黑云骑」郑望安,以及折墌城那世代戍边的韦氏家族——这些势力背后不是有朝廷勋贵做靠山,就是其领袖本就是勋贵出身。
除了岐王外,其余两方人都是在当年「魏王之乱」后便远离了洛都朝堂,虽不知是何缘由,但用脚想也知道与当年的叛乱有关。
眼下各方纷纷出事,谷生也清楚,自己肯定被盯上了。
而此刻屈平的提醒就是变相的警告和威胁。
“有劳令使费心提醒,不过我这「生」字门还用不着求助外人。要拿下我,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若无他事,今日就先聊到这儿吧。”
见谷生撑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送客,屈平却也不再多说。
无心楼这些年也算得上是劣迹斑斑,却能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四字分部总舵的战力自然毋庸置疑,尤其是这四位门主。
屈平很是好奇,面前这位年纪已经眼看半只脚迈进棺材的跛脚老头到底有何底气如此言语。
不过,自己该做的还得做。
不然大帅的吩咐没办好,回去可没好果子吃。
“门主腿脚不便,不劳远送,还请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