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主任开始毫不掩饰对宁芫的喜欢,各种场合都带着她。黄沙仓库、顺德茶厂、湛江分公司的羽绒厂、清远分公司、珠海分公司……宁芫跟着主任抽盘存货、抽检联营厂、听分公司业务汇报……主任经常问宁芫辛不辛苦,宁芫总是赶紧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辛苦!”
所到之处,都是当地最高管理层出来接待,好吃好喝好住,和辛苦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宁芫有一个死穴:晕车-从小到大,只要一沾上车她就五官扭曲、六亲不认、吐得七荤八素,久而久之,她十分厌烦晕车的自己。
读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从外贸学院校区到外语学院校区去体检,宁芫上车前活蹦乱跳如脱兔,下车时身心俱疲成烂泥,七扭八歪地下了车,看到路边的大树,整个人立马趴上去,冷汗狂飙、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抱着树干,仿佛大树就是亲妈。还体检个啥,不要人用担架抬着就算自强不息了。
一个初出社会的年轻人,如果跟着领导出门,不但不能见风使舵照顾左右,还要吐在车上恶心领导,甚至让领导反过来照顾自己,请问,这样的人,还有前途吗?宁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响亮地回答:“没有!”
这实在是前进道路上的一道大槛,无论如何都要跨过去呀!她赶紧打电话回家,问爸妈该怎么办。爸爸说:“你从小到大一上车就倒在我身上,现在工作了,爸爸也不能跟着你出差抱你了,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妈妈说:“你这么晕车就是像我,我有办法!”于是妈妈亲授各种防晕车绝技:肚脐上贴膏药、人中抹风油精、随身携带桔子闻桔子皮、上车前吃晕动片……
吃晕动片是最早使用的一招,这次不是跟着许主任,而是跟着人事科长去汕头汕尾。得知宁芫晕车,好心的人事部陈科主动掏出晕动片,宁芫一看,是两粒。记得妈妈说过吃一粒就行了,但陈科既然给了两粒,而且随身携带,说明她是很有经验的,宁芫就吃了。
接下来所有的行程,包括吃饭,宁芫都无法参加,因为她只有一种状态,就是睡睡睡……连叫都叫不醒。陈科真是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宁芫这么能睡,几乎想把她直接拉到医院去了。幸亏在吃完晚饭司机送她们到酒店时,再叫再叫,宁芫终于醒来了。
陈科长舒一口气,说:“你怎么对这个药这么敏感啊,一颗就睡成这样。”宁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不是吃了两颗吗?”陈科才意识到可能是倒出来的时候,药窝在手心的角度让她以为只有一颗,实际上药量翻了倍。
经此乌龙,晕动片是不能吃了,在车里抹风油精也是很让不晕车的人烦的,幸亏许主任自己也是随身携带各种油涂涂抹抹,实在扛不住的时候,风油精也会上。不过最实用的,确实是在肚脐上贴膏药,人能保持清醒状态,还没有那么刺激的气味。在这不断实战中积累的经验,让宁芫具备了出外勤的初级能力。
从长沙回来后的一个冬日,总办门口坐着一位戴金丝眼镜、身着极为合身西装、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他的手提包放在脚边,似乎在耐心等待着谁。
清姨送上斟好的茶,非常客气地说:“傅先生,您再坐一会儿,石总开完会,我就带您上去。”这位傅先生微笑着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好的,谢谢,不急。”
从此,傅先生坐在门口等石总,成了一个不断重复的经典画面。斟茶的人从清姨到琼姨到芬姨到老吴到小李到小邱不停地换,画面里不动的,就是穿着西装手提包放在脚边的傅先生。
这位傅先生来这么多次、究竟等石总干什么?傅先生究竟是做什么的?宁芫非常好奇。没人提起,她也没敢多问。
一天傅先生离开后,宁芫实在忍不住,问了清姨。清姨说了大概情况:这位傅先生是新加坡人,李普顿红茶外方代表,是来找石总谈组建合资公司的。
一听说谈组建合资公司,宁芫想起了还在大学的时候,电教中心曹主任听说她被分配到铂艇,提了一句铂艇曾经错过了和巢雀的合资,于是宁芫赶紧问清姨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清姨一听,笑了。她小声说:“你问了,我就偷偷告诉你啊。”原来,巢雀打算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曾经上门来找铂艇,介绍自己是全球最大的食品公司。铂艇的人一听,哈哈大笑: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还全球最大!那请问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呀?-巢雀。-巢雀?不就是鸟窝吗?一个鸟窝,还说自己是全球最大??哄堂大笑之中,把这家巢雀上门来的代表赶走了。
后来得知,这巢雀真是全球最大的食品公司之一,等他们电视广告满天飞的时候,铂艇的管理层真是傻眼了。当然,笑话鸟窝的央企国企不止铂艇,因为巢雀在北上广找的央企国企,全都没搭理他们,巢雀的合资公司,后来建在了东莞。
一年多前,又来了一位提着皮包穿着西装的先生,又说自己是全球最大的食品日化公司,又来谈合资,这次,铂艇的人谁都不敢轻易断定这人是骗子了,还是礼貌地把这位先生引荐到总办。这位先生就是眼前的傅先生。
当然,虽然不敢说他是骗子,但也不能说他不是骗子,于是问他究竟想卖什么。傅先生说是李普顿红茶,全球第一茶叶品牌。
这个品牌属于优家集团,全球最大的食品日化公司-就算是石总这样每年都要出一两次国见的世面这么多的人,也有点受不了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全球第一、最大,吹牛都没个边。但毕竟是错失过机遇的人,于是强耐着性子说:“那就先把你们的东西拿过来卖卖,看看好不好卖吧!”
大半年前,铂艇开了一个李普顿红茶经营部,三两个人在张罗着进口、卖茶。不过这茶也是神奇,不见叶子不见罐,就一个纸盒子里放着的袋泡茶,四五星级酒店一见到眼睛都亮了,说他们在国外就是用的这个茶,啥也没干,居然还卖得挺好,但进口周期太长,成本太高,经常断货。
傅先生趁机提出还是要合资的事情,只有合资了,才能在中国建厂,才能把成本降下来。傅先生和他背后的优家集团,确实是没有办法:当时全中国只有北京的经贸部央茶总公司和广州的铂艇分公司,具有红茶进出口资质,总公司不可能和老外谈合资,那唯一的选择(还能叫选择的话),就只有铂艇。宁芫终于理解傅先生为什么快坐成雕像了。
了解了这个情况后,宁芫再见到傅先生,有一种莫名的钦佩和感动,甚至有一点同情–还有什么比没有选择但事儿又必须做成更让人压抑的。
虽然真不知道这背后的优家集团有多大、多了不起,但傅先生看着应该也是清高的读书人,如此放低身段一直坐等,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宁芫于是开始和傅先生聊天,已经习惯了静坐等待的傅先生,突然有人和他说话,也挺乐意的,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十分谈得来的熟人。
傅先生每次来的时候,也直接找宁芫。后来石总应该是打听清楚了傅先生、李普顿红茶、优家的来历,确信自己没有被骗,合资进程突然加快。
当时整个集团没有任何人有和国外公司办合资的经验,石总打算让副总或主要部门的经理谈这个项目,但大家的精力都在广交会、出国考察上面,谁也没兴趣搭理这个看都看到眼睛长茧、拎着皮包孤苦伶仃的新加坡人。
石总的无奈被傅先生看出来了,傅先生说:“要不您中方这边,就让小宁来负责和我们的对接?”
石总一听,觉得这很不正式,小宁虽然是个做事的人,但也太稚嫩了吧?刚入社会、入企业才几个月,这好歹也是个合资项目。
石总征求了许主任的意见,主任却觉得非常合适。主任说:“反正也没人知道这合资怎么做,有经验没经验都一样。再说,如果外方不嫌弃我们派的人不够级别,我们自己有什么好在意的。”
于是,和外方对接推进合资项目这个任务,落在了宁芫肩上。
所谓无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宁芫吧?事情推进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三个月不到,合资企业签字仪式在白天鹅宾馆隆重举行。
虽然宁芫当天的角色只是穿着类似礼仪小姐服装的装饰,但那一排小姑娘,都是集团经过精心挑选的,还由工会戴主席亲自培训如何走路、如何微笑。礼服也是陈主任亲自带队每个人量身定制的。更何况,宁芫还被委派为签字的石总递合同、递笔、收合同、收笔,这可是这群装饰里最重要的位置啊。
签字的那天,宁芫见到了优家筹建中的中国区主席–一位高大正气的英国人。傅先生当天陪在主席身边,腰几乎没直过,仿佛电影中的管家见到老爷。-宁芫发自内心感慨:傅先生可真是个超有礼貌、超有耐心的斯文人啊!
工作开局还是不错的,宁芫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汇报的时候,眉飞色舞。爸爸妈妈总是说:“工作第一、安心工作,不用惦记我们。”不过这一次,爸爸突然在电话里说:“本来打算等你回来的时候当面说的,不过看来你最近也不大可能有时间回家,那我转达一下我和你妈妈的意见,供你参考。”“啥意见呀爸爸?”“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宁芫意识到这不是爸爸妈妈第一次提,她对着电话说:“爸爸,我昨天在学校,你和妈妈说学生不要谈恋爱,今天一毕业,你们就说考虑个人问题,要不要弯拐得这么急呀?”
其实,宁芫心里,已经朦朦胧胧地有了一个人。
(作家的话:
看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觉得:为什么铂艇的人不上网查来谈合资的人是不是骗子?
这是1993年,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搜索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