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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寻死的念头刚起,赵雅就好心的将他敲晕了过去,他就这样昏睡了一天,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披风。

屋外不时传来甲衣磕碰的脆响,门没关,两个守卫立在门口,身影模模糊糊的融进昏昏欲睡的夜色中。

司马峥坐在笼边,忽闪的烛光照在侧脸上,何子鱼以为是在做梦,一个劲瞧了半晌,冷风把他吹清醒了。

两人都没吭声,司马峥懒洋洋的踩着铁栏,脸上忽明忽暗,何子鱼奇异的看清了对方脸上的冷漠,心口也跟着冷下来。

他这几天恍恍惚惚,不是寻死就是在寻死的途中,为了防止他做成这番大事,手脚都上了镣铐,司马峥什么都不干,就在笼边看守他,勤恳得像一条看家狗。外面还有一群随时待命的士兵和大夫,天罗地网般将他困在这笼中。

这人倒霉起来,真是身不由己到连死都做不得主。

他在铁皮上蜷缩成一团,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出神。这披风是怕他在睡梦中被冻死而特意赏赐的,他把这天大的恩赐蹬到一边。

司马峥冷冷道:“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要就不要,干嘛拿脚踹?”

他现在连死都不怕了,还稀罕一件破衣烂衫么?

“我恨不得踹你脸上。”

司马峥没跟他拌嘴,良久冷冷的嗤笑一声。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两人视线错开,一个神色莫测的盯着对方,一个呆滞的望着那忽闪的烛火。

从来这里起何子鱼就没吃过东西,也没喝水,他怀揣着饿死自己的宏愿,就没碰那稀松潦草的魏粟。他把自己饿虚了,倒没力气自残了,司马峥跟赵雅都松了口气。

司马峥叫人端来一碗糖水,进笼来,懒得跟他废话,将糖水含在嘴中,捏住他下巴渡过来。

他猛呛了一下,司马把他抵在笼子上,直到将这碗糖水喂完才松开他。失去对方的支撑,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呸了一声,抬袖子擦了擦嘴。

与此同时哐啷一声巨响,司马峥把铁门重重摔上了。

那糖水里大概掺了药,没一会他眼皮就沉重起来,不知天日的昏睡下去,中途醒过几次,被司马峥强行渡了糖水后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他已被提到外面,大概是怕他还有力气捣乱,他手脚都被捆着,算上体内残留的药劲,给他凑了个双重保障。

赵雅和司马峥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低声交谈着什么。

这两人大概是心眼太多,里面不够塞,就又长到外面来。他刚醒,两人就不说话了,朝他看过来。

赵雅笑容可掬的将他打横放在司马峥的马背上,向司马峥怪罪道:“怎么把人养瘦了?这瘦伶伶的去,人家还以为孤苛待小孩。”

司马峥将他翻到正面,囫囵揉进怀中。

一伙人乌压压朝关口窜去,赵雅勒住马,头一抬,啧啧看向城上那疲态毕露的两人,用“恭喜发财”的语气向两人问候一声:“大家过得还好么?”

聂昂已经骂不动人了,他憔悴得像一朵霜打的芭蕉花,花颜失色的望着下方。聂老爹已经病倒了,今日强爬起身,吐了一口血又晕了过去。人家都没动刀枪,聂家这两位悍将就受了重创,一倒一伤,弱柳扶风。

方逊捏着剑柄,把那虚弱得像大限将至的少年瞅了一眼,冷然道:“阁下意欲何为?”

赵雅拿“你不懂事”的眼神瞅着他,啧了一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开始训话。

“大将军这是什么话呀?你们不来接人也就罢了,孤把人送上门,没个功劳也有个苦劳,本来也没指望列位能有好脸色,但这话说的,好似孤要做什么大事一般。”

方逊眯了眯眼,就听对方若无其事道:“你们若不要他,孤带他打道回府,又不是养不起。”

司马峥跟他一唱一和,向方逊笑道:“养是养得起,但会养成什么样子可就不好说了。这天底下没白送的买卖,我就是把他白送给你,只怕你心里也过意不去,拿梁州来换吧。”

这大开口的畜生!

何子鱼被吓得回光返照,急忙看向方逊,方逊绷着脸,聂昂气得一个旱地拔葱,只差没跳上天。

“异想天开——”方逊冷声道,“你们要是喜欢他,就把他留着吧!”

赵雅笑容不变,司马峥立马掏出刀来,对准何子鱼的心口。

“那没办法,既然你们不要,就让龙骧将军给大家表演个大变死人的戏法吧,咱们也好收工回家。”

何子鱼望着近在咫尺却没再进一寸的刀尖:“让你变戏法,又不是让你扮演木头,动手啊。”

司马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低声道:“闭嘴!”

这边虚情假意还没动刀,那边聂昂信以为真大声痛哭起来:“住手!住手啊!!!”

哭着一把攥住方逊肩膀吼道:“你是死人啊,快救他啊!要是他有个好歹,我先结果了你!”

“两位将军,咱们龙骧将军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做做样子罢了,不必这般委屈。”赵雅看看即将要爬到中天的太阳,笑道:“这样,日上中天的时候,给孤一个可靠的答复吧。”

那贼太阳以前像蜗牛爬墙,今天却鬼跳鬼跳的,几下就跳到了天心。聂昂仰头看看日头,复又仓皇的看向何子鱼,抹了把泪。

他跟方逊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这事就没商量起来,所以小家主打算动粗——要是方子谦敢把何子鱼当弃子,他就一刀去,给这厮脖子上戳个大洞!

方逊深吸口气,叫道:“箭阵——”

聂昂眸子一裂:“你敢!!”

城上万箭齐备,只要方逊一个口令就会把前面的所有人扎成筛子。

赵雅大笑起来:“大将军,怎么能为一块冷冰冰的土地和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就要弃他于不顾呢?江山易主就如反掌,人死何辜,永世不能再聚啊。”

“可想好了?”

方逊拉开长弓,箭尖正对着何子鱼心口。

那人伤痕累累地朝他笑了笑,释然地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磕碜样。

“囡啊——”

聂昂撕心裂肺的朝何子鱼叫了一声,惊急间抽出长剑,搭在方逊脖子上。

方逊的部下立马将弓对准聂昂,聂家亲卫不遑多让,锋芒直指方逊,燕山驻军就这样内讧起来。鸦雀无声,却又热闹得紧。

赵雅看得拍手大笑,于是这燕山关就只有他的掌声、笑声、以及几只乌鸦从上空飞过时一头雾水的呱呱声。

“这真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妙事。”

方逊拉紧长弓,聂昂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聒噪着,他望着那一脸安静的少年,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聂昂:“你是要救他,陷他于水火,还是送他一程,替他雪恨?”

聂昂咆哮道:“我管那是水火还是刀山,老子替他踩平!”

何子鱼等到困乏起来,差点在司马峥怀里睡过去,他连忙睁开眼,那城上的人一脸便秘之色的瞅着他,他清了清嗓,不得不为对方加油打气,叫道:“方逊,别磨蹭了,动手——”

司马峥气得在这人腰上狠狠一掐,他跟方逊都暗暗感慨起来:这人的声音全然没了往日的懒散气,分明在他身边时一整天都像没吃饭似的有气无力,这下真没得饭吃,倒是硬朗了。

这憔悴的脸上绽开一抹干净绝美的笑,宛若雪崩时山间刚盛开的一朵白色小花,迎霜傲雪的舒展开花苞,怒放着。

紧绷的弦迟迟不发,何子鱼看得心急起来:“放箭啊!”

最好把司马峥一起射死,就算是替他殉葬了——那人从来没让他如意过,事到如今,还是要跟他唱反调。方逊将弓箭放下了。

赵雅赞叹道:“方大将军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怜香惜玉的温雅君子。”

混账方逊叫部下撤了箭,一脸烦躁的望着他。何子鱼苦不堪言的骂了起来。

方逊没好气的让他闭嘴,随即朝赵雅道:“我军退出梁州,你将何子鱼安然无恙的送到鸠关。”

赵雅欣然应道:“善。”

“方子谦,你他娘真对得起你这个姓跟你姐姐!我肩膀是有多厚啊,抗得起一整个梁州么?你他娘不仅是个畜生,还是个祸害!”

方逊瞪他一眼,恶声恶气道:“你倒是叫人安生点吧,敢寻死觅活我非把何家抄了……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吴国人多情又好色的传统半点没落地长进方家这色令智昏的现任家主骨子里,他跟聂驰学了多年武艺,光修炼功夫去了,没来得及洗筋伐髓,就任由那些多情的东西疯长,最后的苦何子鱼通通替他消受了。

这儿女情长的情种把那气急败坏的“货物”骂完之后,伙同着一个目光短浅的聂昂,跟喜笑颜开的赵雅交涉起来。

两方约定好时间,就把梁州的去路给定下了,何子鱼眼前一黑。

他无力的望着那城上的两个混账,那两个混账也无力的望着他,两边像给互相拜坟,赵雅混不吝的在旁边做说客,一会儿朝他说“你能回家了,要开心起来啊”,一会儿朝那两人说“江山在美人面前算什么啊,这是千古流芳的事,两位将军看开点”。

太子殿下的嘴巴忙得不可开交。

何子鱼喃喃道:“我会把爹娘害死的……”

家族会因他而蒙羞,士族群攻,寒族谩骂……他只是一个虾米小蟹,没有家族的庇护什么都不是,如今非但没给家族争光,反倒辱没了门楣,简直就是把“丧门星”这三个字给贴到脑门上了。

交易达成以后,赵雅给的待遇一下子好了起来,关他的笼子焕然一新,宽敞了很多。

笼里铺着洁白的毛毯,放了一张柔软暖和的小床,床边有张精巧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瓜果点心,他都没碰。

赵雅那个畜生甚至安排了一根逗猫棒,每天掐着饭点来,拿这东西朝他脸上戳。

“乖,怎么愁眉不展的啊?”这畜生笑得慈眉善目,“你毕竟是有人疼的啊。”

他一动不动的横在地上,赵雅看得咂嘴,朝一边的司马峥问:“他们这样爽快,孤是不是把他贱卖了?”

“臣不知。”

何子鱼被这话吓得连忙睁眼,就见那畜生摸了摸下巴,脸上又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养宠物不容易。”赵畜生煞有介事的背起手,郑重道,“将军还得辛苦一场,快进去哄哄他吧。”

笼子立马被打开,司马峥半跪下没吭声。

赵雅将这乖顺的少年扫了一眼,老气横秋道:“越长脸皮倒越薄了,这到底是像谁啊?”

转眼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司马峥将笼门锁上。

“一般遭逢大难后的人有两种归宿,一种是东山再起,另一种是自甘堕落。所以眼下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上战场为自己洗白,要么回去继续过你那少爷生活。你要是个男人,就来战场相见。”

何子鱼木然地望着对方:“狗杂种。”

司马峥不跟他一般见识,端过椅子坐下,长腿一伸,依旧踩在笼子上。

方逊从梁州撤兵了,朝野震动,漫骂声四窜而起,何浑首当其冲。

何氏、方氏一夜之间沦为笑柄,“大将军为爱割地”的消息在坊间传开,短短一天的功夫,就编出十来种有鼻子有眼的版本,每种都缠绵到聂乌跟皇后眼皮狂跳。

何浑走在路上,时不时就有人拉住他祝贺起来:“贤弟,恭喜,听说你家小何与大将军喜结良缘,这事怎好瞒着为兄?”

那歪唧唧的陛下都难得坐直了身子,杵着手哑然望向何浑,他把这美貌的臣子瞧半晌,瞧到啧啧赞叹起来。

“何爱卿,你家小何还好么?”

何浑伏地而跪:“臣教子无方,愿领罪。”

吴霖不甚在意的挥挥手:“瓜州和并州都丢了,再丢个梁州也没啥。前次丢的那个筠州,不是被你家老丈小舅给收回来了么?不妨事。”

张权冷笑一声,说道:“陛下,那些个穷乡辟壤丢了也就丢了,梁州乃是吴国的粮仓,这一下全国都得挨饿。”

大司马开了这个口,下面的人也就顺水推舟:“臣以为,子不教父之过,何公子既然有本事把梁州送到别人手上,想必何尚书也能把梁州收回来。”

“上淄王二十四还未娶亲,是为不孝,为区区一毛小子丢土陷地,是为不忠,臣以为此人不堪掌管北镇兵!”

“如今魏军入梁,梁州必有流民南下,马上年关了,这如何是好?”

“何公子把咱们都给害了!”

“何家当给个说法。”

何浑长跪在地,上面的人杵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也没叫他起身。

娄伯庸说道:“大家都不要再说了,事已至此,也奈何不得。得想法子守住边境才是。”

“他何家人捅的篓子,就叫他何家人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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