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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乐原城太平时候歌舞升平,乃是个人间极乐之地,可若是闹点不那么太平的事,它逆来顺受的本性就藏不住了,霎时间人去楼空,环堵萧然。

此时乐原城外的魏军扛着木梯飞奔,三块巨板搭在护城河上,城上放出一阵箭雨,又安排滚石。然而魏军实在太多了,按下这边,那边梯子又搭好了,叫人顾了头就顾不了腚。

吴成捺着火气,横槊将爬上城楼的魏军劈落下地,掀倒梯子,抹了把血扭头叫道:“援军怎还不来?”

底下飞来一排箭簇,楼上守军灰头土脸的躲开。

“妈的个巴子,备箭!”

副将正擦着热汗的手顿住了,苦涩道:“殿下,箭方才用完了。”

吴成厉目怔了怔,望着那潮水般勤于奔命的魏军。

筠州人杰地灵,这块土地松软苏散,生不出铁骨铮铮的山,也就养不出硬骨头的人,连树都嫁狗随狗长出一副歪三斜四的惫懒样,没个体统。

一州十五郡城皆是如此,只是乐原城尤其出类拔萃,本土这些软骨头一听到魏军杀来就立马收拾包袱逃命。现在除了苦守在此的军将,城内就只剩一些走不了远路的老弱病残和过街老鼠。

虽然这疲软的乐原城粪土扶不上墙,可若是失守,筠州就要再次掉进赵雅的狗嘴里了。这块鸡肋叫守军如鲠在喉。

聂昂冲上城楼,扒着墙砖瞧了眼来势汹汹的敌军,眼底一黑。

“赵戬那狗崽子——”

赵戬是赵雅一母同胞的小弟,靖王是也,芳龄十六,颇有其兄的风范,酷爱以多欺少搞车轮战,江湖人称“小旋风”。聂昂做梦都在问候这小旋风一家老小。

他说着一把抓住吴成的手臂:“援军已至,殿下放箭替我等掩护——”

吴成一跺脚:“箭用光了,补给还在路上!”

两人气急败坏的扼腕大骂,聂昂一咬牙:“我下去杀他一阵!”

下边何序领着三万人马冲出吊门,聂昂紧随其后,魏军当即从两边涌过来,铺天盖地。何子鱼跑到门口时猛刹住脚。

城外大片土地被鲜血淋得腥臭发黑,残肢断臂四洒,一些个开肠破肚的人横在地上,哆嗦一下就没了动静。所见所闻,都比鸠关来得激烈。

他膝盖一软。

看护他的保姆亲卫姓聂名貅,乃是他舅舅七八岁上捡来的孤儿,连名带姓都是聂小将军亲赐。为报这知遇之恩,聂貅可谓是百依百顺,唯命是听。

因小家主的缘故,聂貅爱屋及乌,也就不觉得这小外甥有多麻烦,只是感慨一声,顺手将他扶起来,用哄三岁小孩的语气跟他说:“公子,那些倒下的人全都身经百战,连他们都丢掉性命了……”

谈话间,就有人被聂昂一刀砍掉了脑袋,此般凶残的死法让何子鱼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土狗歇了撵路的心思,他面色惨白,哆里哆嗦的说道:“哎哟,阿蛟这、这怎么突然就砍人家脖子啊,吓死我了。”

不知道他哪个字眼刺激到这马首是瞻的保姆了,对方罕见的闷下脸来,没答他,他观望片刻就寻思着重拾旧业去驼运伤残,此时聂昂一刀刺进魏军胸膛,收回时带起一阵血雾,叫他看得心惊肉跳,挪出半寸的脚缩回三寸。

聂昂提着长刀,溅在脸上的鲜血往下滴嗒,落到森然黑甲上。他呼啸着冲进魏军中间,长刀横扫,宛如修罗再世。

何子鱼又再次迈出脚,聂貅抬手拦住他:“公子,别为难在下。”

于是他绕道,对方按住他肩膀叹息一声:“去楼上吧,好歹也是个壮……”

说着牙疼似的把他这身板一扫,将那吐到一半的“壮”字收回去,拎着他往楼上去。

魏军的长梯增到六架,爬墙的人流水般窜上梯子,吴成砍得手麻。成堆的石头通过吊车往楼上送,被小车星火般推到外面。

何子鱼就推着小车上前来,吴成看到他时脸皮一绿。

襄王殿下的表情像是吃了茅坑里的苍蝇,又像是闹肚子:“祸害了梁州,你又来祸害筠州?”说着攥住他衣领往上一提,“你他娘最好小心点,若你又跑魏营去,老子先杀了聂子驹!”

何子鱼被重重的丢出去,聂貅眼疾手快捞住他,好歹没叫脑瓜开瓢。

他稳了稳身形,就听吴成口大气粗的骂道:“屁用没有的奶娃子!”

何子鱼没跟他一般见识,跟着往下丢石头。

吴成就瞧着他虚张声势的朝下面奶声奶气的大喝一声:“还不快快滚开,当心我大石头砸破你的脑袋!”

说着把石头从那魏军的旁边三寸丢下去。吴成只觉得眼前一花,他老人家扶住墙虚弱的缓了会儿,就又生龙活虎的咆哮起来。

“你他娘倒是照着人砸啊!”

“你给人家按摩脑袋啊?用力砸!”

“去你娘的小兔崽子,我让你砸那些魏军,你砸老子的脚做什么?!”

这骂声叫下面的魏军听得如痴如醉,仰头观望那楼上指天画地的襄王以及襄王旁边垂着脑袋的友军,在下面叫道:“他骂得真难听,这你也能忍?”

“把石头往他脸上砸吧——”

吴成骂完城上这糟心货又急忙跟下面的人对骂,还得抽空躲飞矢,他提着长戟跟盾牌,以那扎猹的姿势高高举起长戟,随即重重往下一捅,那满肚子火\/药炸个不休。

“何清源到底生了个什么玩意,就他娘专门给人添堵!这要是老子的种,必得带到祖宗坟前清理门户!”

何子鱼这个添堵的玩意泪汪汪的被聂貅派下去忙碌,接伤员,跑腿,给楼上添补石块,忙活得没时间跟吴成这叽叽呱呱的老东西计较。

这战从早上一直打到天黑,城墙边的尸体堆成一座颇为可观的高山,魏军吴军平分秋色。何子鱼瘫倒在空地上,吴成呵斥几声后又拿脚掀他,他闭上眼睛没搭理。

聂昂披头散发过来找人,见状还以为他死了,十万火急的扑上前大声哭嚎起来:“囡啊——”

何子鱼睁开眼,爬起来把舅舅身上摸了一遍。

聂昂全身都是血,他怕弄脏外甥,连连躲起来,被拍了一巴掌后就顺从了。何子鱼确保这人还算全乎,吊到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一半。

“阿咕呢?”

“伤了肩膀,在军医那。”

他放回一半的心口当即提到了天上,急忙飞奔去找何序,跑到一半又折身去拉住聂昂奔走起来。聂昂竭力掩藏脸上的疲惫。

“要带我去哪呀?”

“去休息。”

把聂昂安顿好后他就奔去找何序,药童们端着水盆子进血盆子出,跑得满头大汗。

何序跟在药童后面,就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聂家亲卫背后探出来:“阿咕。”

“小王八蛋,这是你能叫的么?”何序背着手过来,朝聂貅点点头,随即木着脸朝这没大没小的小王八蛋说道:“你阿舅杀人杀疯了,自己人都砍。”

何子鱼一头雾水的望着他。

“我这肩膀上的伤就拜他所赐,”何序撇了撇嘴,向聂貅说道:“记得送医药钱过来。”

何子鱼扒拉他肩膀,被他一把丢开:“一边去,刀口有啥好看的?”

说罢抬脚往下处去,何子鱼尾随在后,进屋就坐下打瞌睡,何序回头时见他一身都是灰,又劳心劳力的给他擦手擦脚。聂昂派手下来接人,何序把人抱到床上。

“睡哪不是睡?瞎折腾。”

这边何子鱼在梦里跟尸山血海相会,那边司马峥知道他不告而别后气得两眼发黑,整夜整夜的捶床,掉泪。

吴国就被这捶床痛哭的人搅得四肢不全,边境上全靠军将苦撑,朝廷也鸡犬不宁,唯有那龙座上的人自在快活,既不问边防也不问今夕,得过且过,他那两个青葱懵懂的儿子都比他上心。

陛下今年三十有六了,整个后宫只有皇后膝下有对双胞胎,小幺还是个傻的。子息薄弱,他也不急,妃嫔中甚至还有几个完璧,都是大家女。于是他觉得自己虽然一无是处,但多少跟专情搭点边,就不算白活。

这天小皇子吴玄抓住兄长的袖子在花园里乱转,唧唧道:“兄长、兄长,如何是好?”

吴晰在弟弟头上一抚,愁眉苦脸:“连你都着急了。”

傻小弟绿衣白里,头顶两个髻上各扎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大红花,打眼一瞧像是小葱开了花苞,他时不时就要去把花抠两下,学着母亲的模样做出一副焦急之态,马不停蹄的在吴晰面前来回转,经他这一番努力,终于把愁闷的大哥给逗得嫣然一笑。

“小渊怕么?”

这痴傻少年其实比一般人还会看脸色,只不过他不加筛选地把所有东西都往那小小的心胸里塞,小到尘埃大到苍穹,于是这五光十色的一方宫闼就叫他忙得脑瓜短路,缕不大过来,反应就比别人慢半拍。

所以会花心思逗人笑的人,能算傻么?

吴玄观察着兄长的神色,抠着花思索片刻,用那颇有世外高人的语气轻声问:“什么是怕呢?”

自打楚州出事后张权就派兵去守,守来守去就是他那几亩地,其余地皮都放任了事。

他这样大公为私,驻守在那边的军将但凡跟他撕破脸,楚州就得玩完,幸而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司马这样混蛋。

大司马的观云台就在这种什么都不对的时机下完工了。飞阁流丹的宏伟高楼宛如一只展开羽翼的巨大火鸟,气势浩然的耸立于紫霄山顶,十里八村外都能瞻仰到这抹红艳,铜雀台那灰不溜秋的残垣断壁跟它比起来可就差到天边去了。

楼成这天张权在里面大宴宾客,吴霖背着手爬上顶楼,抹了把热汗往远处一眺,笑靥如花的拍起大司马的马屁来:“天上人间,再寻不到这样别致的所在。”

娄伯庸在一边附和几声,给足了陛下面子,才笑吟吟的问张权:“阿瓜,华屋已成,佳人何在?”

张权将手里的酒杯微微一倾,漫不经心抬起眼皮,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尽在掌握之中。”

何子鱼打了个喷嚏,一只流箭朝他射来,他急忙往墙下躲。聂貅探出半个脑袋瞅了片刻,又一脸麻木的坐回去。

“人太多了,”这稳重如山的人赶了赶身上的鸡皮疙瘩,“比上次多了两倍不止。”

何子鱼惶恐道:“我们有多少人?”

“加上伤残,六万。”聂貅张了张嘴,“昨夜又逃了两百多。”

城外聂昂与何序正领兵苦战,祸不单行,西边的密州又有六座城池失陷,聂驰跟太守季无恙退居明水。

何子鱼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麻了,他就带着这一身麻意在城上忙活,笨手笨脚被吴成骂了又骂。

又有一波箭雨杀上来,吴成的叱骂声跟箭雨搅到一片,何子鱼拎着盾牌猫腰去将爬上楼的魏军一爪子拍下去,襄王殿下这才对他和气些。

这时聂昂腿上突然中了一刀,何子鱼心胆俱裂,不顾一切飞身跑去,聂貅叫苦不迭赶忙追上。

那弱不禁风的小少爷跑起来跟飞似的,竟叫后面狂追的人落了下风,一晃神的功夫就被他冲上了战场,只见他左躲右闪跑到聂昂旁边,聂昂杀红眼六亲不认,一刀劈过来。

“聂子驹,那是你外甥!”

“锵”的一声刺响,长刀被挑了开,何序虎口裂了条口子,他把何子鱼抓到身边咆哮道:“谁让你来的?!”

何序一边护着他一边在纷乱的刀剑丛中格挡,那边聂昂惶然望着他:“囡……”

何子鱼将兄长挥开,在乱刀中钻了几下,再次来到聂昂身边。

“聂貅、聂貅——”聂昂惊急间把外甥护在怀中,他外甥挣开怀抱,拿着长矛不自量力的跟敌军乱打,“快带他回去!”

聂貅言听计从,何子鱼把他攘到一边:“你让开!”

这番变故令聂昂军心大乱,只差哭天喊地了,敌也不杀了,扑过来要把他往回拎。何子鱼在这人脸上一挠,挠出朵妖娆的红晕。

“我拿不回梁州了……”少年咬着牙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对方,意识到自己有点不知好歹后松了松脸皮,柔和道:“我不可能在你背后躲一辈子,聂貅,带他走!”

他说罢将混乱的人群扫了一眼,瞄准那刺伤聂昂大腿的人,劈身闪去,在那人腿弯上狠狠一扎,对方完全没注意到他,猛然软倒在地。

何子鱼拎着长矛在人群中奔走起来,礼尚往来挑人家大腿刺,他跑得飞快,眼一眨就不见了,别人只看到他闪了一下,下一秒长矛就相亲相爱的没入腿中,手法狠厉果决,一矛下去能叫人躺三个月不止。

何序搠开扑上来的魏军,一抬眼,只见那人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刮得一茬茬人东倒西歪,哀鸿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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