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底下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二楼有个包厢里却是清冷异常,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看起来还未及笄。身后站着两个小丫头,也都是一脸肃然的神色。
“县主,咱出来有一会儿了,该去坊瞧瞧了。估摸着嬷嬷已经在等了,若是去的晚了,只怕她要担心。“知夏轻声开了口。
若是大堂里有记性好的人听到,恐怕就会听出来这个说话的丫头正是之前在楼下,蒙面的那个,还与说书先生对峙的。如果有人去查探刚刚说书的先生,就会发现那位先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吧,多在几家茶馆放这种故事,挺有意思。越是高门大户阴私越多,而且这些人平时最要脸,不过以后时不时地弄出一些这些小故事来,让那些妄图攀高枝的也歇了心思。世家里头的腌臜事儿多了,既然能做出来,就不要怕被人当个笑话说出来给旁人听。”
夏姣姣的脸色还有些不好看,她本来没准备这么做,因为这个故事争对性太强,就怕会被有心人传到今上的耳朵里。但是兰姨娘不尽早拔掉,夏姣姣恐怕就夜不能寐了。
跳梁小丑之所以总是被第一个除去,并不是说他有很大的威胁,而是这种人明明没什么本事儿,却偏偏要在她面前蹦跶。而且她还有些话要问清楚,就从兰姨娘开刀。
望京一处相对冷清的街道上,来往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极其体面。经常见到娟秀小轿经过,香风阵阵。显然轿子里坐着的都是女眷,在靠近街中央有一处极其素雅的门面,匾额上三个大字“坊”。
走近了瞧才发现廊柱上尽是用刀刻得花开富贵,如果是爱花之人,仔细看甚至能数出一百多种不同的花,或盛开或含苞待放。如果不是柱子保持了木头原有的颜色,完全能以假乱真。
门上系着铃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听见清脆的“叮铃铃”声。
“出什么事儿了吗?”知夏的脚步一顿,林嬷嬷并没有领着人来迎接她们,相反整个坊静悄悄的,远没有当时的那种热闹。
她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一般,等到细想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平时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的信鸽,今儿竟是一只都没有瞧见。
知夏在坊待了许久,非常了解平时坊信鸽满天飞的样子,甚至经常会天降粪便,一不小心就会头上中招,简直不胜其扰。
但是今儿竟然如此安静,别说信鸽了,连根毛都瞧不见。偶尔进出的伙计,也都是行色匆匆,像是顶着什么巨大的压力一般。
夏姣姣与她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知秋没怎么理会,她出来只是为了保护县主的安全。倒是知夏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了过去,脸上带着几分惊慌失措。
“嬷嬷,嬷嬷——”她高声喊着。
幸好林嬷嬷及时应了她,否则估摸着知夏能急得哭出来。信鸽是坊能开门的关键,现在一只都见不到,她就一直往坏的地方想,是不是这些小家伙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信鸽就不能送信,不能送信的话,整个坊就无法运作,等同于关门了。
“鸽子呢?”知夏张嘴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林嬷嬷的脸上带着几分愁容,听到她这么问,更是蹙起了眉头,轻叹了一口气。
“之前刚请了一个管事儿,眼光挺好,办事儿也踏实。就是今儿他去摸了摸那些鸽子,这鸽子就像是得病了似的,完全飞不动了。都在院子里趴在地上蔫蔫地休息。”
知夏眨了眨眼睛,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摸几下就飞不动了?不会吧,我之前在的时候,经常找那些乖的信鸽摸啊,那些信鸽都是活蹦乱跳的,没有一只出现问题啊。”
“他可能就是这样儿吧。信鸽与他天生相克,谁都能摸,就是他不能摸。”
夏姣姣进来的时候,也恰好听到了这种说法,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就是嬷嬷上回说的那个管三?”
坊的管事比较多,有时候不耐烦说姓氏的时候,就会根据他们的分工排序。
林嬷嬷瞧见夏姣姣进来之后,眼前一亮,顾不上说话,先把她抓到身边来仔细看了看。
“瘦了,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不过气色倒是好看了不少,看样子今上请的这个薛四爷医术真的很不错!县主还是养好了身子最为要紧,其他的事儿都可以往后推。”
林嬷嬷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额头,嬷嬷的手掌是温软的,这样轻柔的触碰,像是一下子把夏姣姣带回了儿时。她到处乱跑,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汗,嬷嬷就会掏出锦帕替她擦汗,擦干之后也总是慈爱地伸手拍拍她。
原本夏姣姣还笑嘻嘻的,但是听到嬷嬷把这个功劳算到今上的头上时,她的心里还是颇有些不舒服。
“嬷嬷,这可不是皇舅舅的功劳,完全是薛彦认真负责,医术卓绝,神医再世可不是白叫的。之前皇舅舅也曾派过好几位太医去苏州,结果都没什么用处,千篇一律的说辞,就是让我等死。”她挽住林嬷嬷的胳膊,边说边把她带进院子里。
知夏和知秋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几分笑意。
最近县主对待薛四爷可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明明来之前还左一句那具尸体,右一句给他好看。然而此刻在嬷嬷面前夸奖起他来,倒也是一个顶俩。如果不是她俩听得真真切切,说不定还要认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林嬷嬷拍了拍她的手:“是是是,县主你只要身体好好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嬷嬷就盼望你能过得开心,人活着就要得过且过,许多事情不能追究得太过仔细,否则伤人伤己。”
夏姣姣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却不减。
林嬷嬷每次都期望她能够少一些戾气,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心容易软,还是嬷嬷害怕她会受到伤害,斗不过望京这些人。在夏姣姣想着一口气报仇到底的时候,林嬷嬷就来给她泄气。
她虽然习以为常,却仍然充满不甘。
最后屋子里只留了林嬷嬷和夏姣姣,连知夏和知秋二人都被撵了出去。
“嬷嬷,我准备着手整治兰姨娘和夏增了,他们俩在我面前晃悠,我就觉得恶心。还有上回夏侯爷那个老畜/生曾经提到李家那臭婆娘,还有皇舅舅——”
听到她提起后面两个人名的时候,林嬷嬷的脸色都变了。
她急声道:“县主,你的仇人就在夏侯府,全是夏侯府的人干的。不要再查了,不要再问了,上至老夫人下至兰姨娘,你都可以折腾一遍,只要考虑周全,完全不会被人发现。”
夏姣姣住了口,她看着林嬷嬷,眼神之中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好姣姣,听嬷嬷的话,你年纪还小。你还有大好年华,他们那些人绝对没你活得长久,不要牵扯太多人。长公主如果在世,绝对不会希望你因为报仇而失了本心,放弃了原有的快乐!”林嬷嬷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攥紧,脸上是恳求的神色。
“早在母亲和弟弟离开人世之后,我就没了快乐。我这样的身子,本来就没准备活多久,报完仇也可以去地底下陪她们了。知了姐姐肯定也想我了,嬷嬷,到时候就要靠你一个人给我们烧纸了——”夏姣姣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坚定,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凄凉。
“闭嘴!”林嬷嬷的手举起来,似乎想要打她,最后却落了下来。
夏姣姣从小就讨人喜欢,即使后来身子不好,成日里想着报仇,林嬷嬷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让嬷嬷如何承受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都去了,要我一个老妪给你们烧纸,你是逼死嬷嬷啊!”林嬷嬷晃着她的肩膀,眼眶都红了,情绪十分激动:“不要查了,姣姣,好孩子。当嬷嬷求你,慧极必伤,你不要走长公主的老路啊!”
夏姣姣浑身一震,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慧极必伤,母亲知道了什么?嬷嬷你告诉我啊!”
林嬷嬷想起长公主的一切,以及临终前鲜血染透了床单,却还是拉紧了她的手,不放心地叮嘱她:“希望姣姣是个单纯的孩子,不要学会那些勾心斗角,也不要那么通透,万事难得糊涂。若不是我自以为一切都能掌握,又怎么会走进这死胡同,还搭上我和孩子的性命。”
她低下头,慈爱地看着夏姣姣。小姑娘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明明还未及笄,但是周身的气场和那股子聪明伶俐劲儿完全不同于成年人。
“还能知道什么,知道她的弟弟不是好人,她的手帕之交虚假伪装,她的夫君狼子野心……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失去希望,然后她做了一生之中最错误的决定,用利益和亲情去试探,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她输得一败涂地,包括她的性命。”林嬷嬷的手掌再次轻抚着她的额头。
只是这一回夏姣姣感到的却不再是温软与滚烫,相反嬷嬷的手都在颤抖。
“县主,你是长公主的孩子,你太像她了。眼里揉不得沙子,恩怨分明,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好就能行的。”
夏姣姣冷着一张脸,她认真地看着嬷嬷,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嬷嬷,如果我想的是对的,那么那些事情就可行。最后的失败,不是我的过错,而是这个世界错了。”
她说完这句话,安抚性地摸了摸林嬷嬷的手掌,便转身离去。
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林嬷嬷的视线一阵模糊。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期的玉荣长公主,踌躇满志。不过一个是想帮助人,另一个却想杀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