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断断续续,还没说完,林黛玉已经取了养生丸来了。
他也不用水,一口咽下,颓然放松全身神经,喃喃道,“别怕,我睡一会,醒,醒了就好了”。
虞信说着几乎是立即昏睡了过去,他为了逃脱源源不断的追杀,已经有十几天的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林黛玉站在床头看着他满身的脏污、伤口、血渍,死死攥着帕子深吸一口气,终是坐了下来一点一点清理他伤口处的脏污。
她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看到他几乎浑身都是伤,连脸上都带了伤。
那应该是极锋利的剑造成的伤口,从他的额头一直劈到了眉角。
伤口不算长,却很深,多半会留下疤来。
林黛玉虽然时时能和他见面,但真正说话、打交道的时候却不多,对他的了解多半是从薛宝宝口中。
她知道他虽则面上冷厉无情,谁多看了他两眼,就会被他狠狠地瞪回去,再扬言挖了对方的眼睛。
但其实他很得意自己生了这么一副好容貌,也从来没有真正因为谁多看他两眼挖了对方的眼睛,更不会像传言中要了对方的命,更不要说要什么对方全家的命。
那都是谣言!谣言!
可现在,这张漂亮的脸要留下疤了。
林黛玉双眼通红,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又细细将止血粉撒了上去。
期间,虞信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有好几次睫毛颤抖着,仿佛要醒来,但他却始终没有醒来。
他太累了,原本还死死撑着,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再也撑不住了。
林黛玉处理完他脸上的伤,便开始处理他身上的伤。
身上的伤口不方便,她只能先用剪刀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掉,再慢慢清理、上药。
待身前的伤口都处理好,林黛玉想看看他背后有没有伤,扶着他的肩膀想将他翻个个,却怎么也翻不动,只得先放弃。
又猛然想起薛宝宝说过的,伤口长时间不处理最是容易发炎,引起各种并发症。
忙手忙脚乱地找出了薛宝宝送给她的青霉素药瓶,倒了小半瓶到茶杯里,一点一点喂他。
喂好后,又继续喂水,虞信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喝水了,玫瑰花般的唇瓣干裂起皮,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好在虞信虽在昏睡中,倒也还知道吞咽,林黛玉喂药喂水时虽洒了许多,倒也还顺利。
喂过水后,林黛玉又仔细用帕子将虞信露在外面的脸手清理干净,将剪下来的血衣和清洗伤口的血水都倒进马桶里,盖上盖子,将刚刚关死的窗户打开一条缝,让屋中血腥的味道慢慢散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有些后怕起来,软着手脚在床边站了一会,慢慢给虞信盖上辈子,擦了擦他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渗出的冷汗,坐下。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川乌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默默盯着狼狈憔悴的虞信半晌,缓缓阖目合十,“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求您保佑我大哥哥平安渡过危难,保佑姐姐在外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闭目念祷的林黛玉被远远传来的嘈杂声惊醒。
她忙去看虞信,虞信还兀自在沉睡,秾艳的脸通红,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林黛玉却惊得腾地站了起来,忙去探他额头,果然,滚烫!
林黛玉忙倒了杯水喂虞信喝下,想想又喂了些青霉素药剂,一边仔细听那嘈杂声的方向,默默念佛。
林黛玉咬唇,起身将窗户的隙缝又开大了一点,只无论她怎么念佛,那声音还是向着这边的方向来了。
还有半个时辰就该天亮了,离她遣川乌去处理虞信留下的血渍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川乌还没回来——
大约一刻钟后,远远的拍门声响起,一声又一声如直接拍在了她心口。
林黛玉惨白着脸,捂着心口站了起来。
林家在京城买的宅子不小,却也不算大,别说和荣国府、宁国府比,就连豪富的薛家也比不上。
那拍门声又急又响,就算身在后宅闺房之中,她也能清清楚楚听出来那些人就是在拍她家的门!
大哥哥被人发现了!
那些人竟然敢这么名目张胆地来抓大哥哥!
林黛玉又急又怒,一夜没睡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勉强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床前去叫虞信,虞信却是怎么都喊不醒。
林黛玉已经听到那伙人进了大门的声响,父亲的声音也随着风飘进来一星半点。
她知道,但凡有办法,父亲绝不会让任何人进来搜自己的院子,但要是父亲拦不住——
林黛玉咬牙狠狠按上虞信胳膊上的伤口,即便在睡梦中,虞信也疼得哼了一声,睫毛剧烈颤抖起来。
虞信的睫毛长而直,这么轻颤着睁开眼,如同被雨水淋湿了翅膀的蝶。
林黛玉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只她却不敢哭,焦声低喊道,“大哥哥,快醒醒!
有人来了,父亲没拦住,已经进了我们家了,我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拦住他们进我的院子”。
虞信却始终没有醒,林黛玉听着越来越大的喧躁声,一狠心,又狠狠按住了他的伤口。
虞信的睫毛颤抖得更加剧烈,眼睑下的眼珠也转动了起来,林黛玉狠心加重力道。
这一次,虞信终于睁开了眼睛,林黛玉忙又低声将情况说了一遍。
虞信因着高烧,因着受伤,反应很慢,半晌才听明白了林黛玉的话,挣扎着就要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额头肉眼可见地起了冷汗,配合着他此时烧得通红的脸,烧得水光潋滟的眼,几乎可以叫这世上任何一个女性母爱泛滥。
林黛玉一向崇拜他,更不能免俗,只觉心口绞痛,陌生的、名为仇恨的情绪如绞肉机般大力绞着她柔软、善良的心,让她几乎恨不得叫那群在她家门口叫嚣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哥,他们既然已经追到了这,还侍强闯入,肯定已经将我们家团团围住了,你出不去的,只能避一避”。
虞信苦笑,“我知道,我先去姑父的院子里避一避”。
夜里难辨路径,他能准确找到林府已经很不容易了。
本来,他是想去找林如海的,不想却摸进了林黛玉的闺房。
现在前路难料,他不知道那伙人会不会侍强闯进林黛玉的院子,只能往林如海的院子里躲。
那样,就算被抓住,也不至于损了林黛玉的闺誉。
林黛玉重重吸了吸鼻子,冷静开口,“父亲如果拦不住,这时候家里肯定四处都是人,你又受了伤,往外跑就是自投罗网,听我的!”
……
……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林如海位列一品太子少傅,看似清贵又清贵,却是没有实权的,只能唬唬讲道理要面子的,真正遇到了兵油子,他根本压不住。
他周旋了许久,结果也不过是让他们同意找几个女狱卒来搜林黛玉的院子。
又将时间往后拖了拖,让林黛玉有时间梳洗,勉强将时间拖到了在天亮后。
雪雁已经守在了院子门口,见了他就哇地哭了出来。
林如海面沉如水,丫鬟如此恐惧,可见玉儿也定受了大惊吓,是他无能!
总有一天,他要报此大仇!
“别哭了,姑娘呢?”
按理说,玉儿应该已经离开了院子,好避开这群兵匪。
不想雪雁却哭着指了指里面,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林如海一惊,玉儿怎么还在里面?
玉儿那性子本就——
林如海大惊,根本不敢往下想,忙加快步子往里走去,那几个女狱卒忙也跟了过去。
远远地,林如海就看到了林黛玉带着紫鹃站在门口,明明是个弱质女孩儿,却生生站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
林如海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玉儿没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林黛玉微哑清冷的声音响起,“我林黛玉乃是五世列侯林氏之女,我父乃一品少傅,代天教导国之储君。
我表兄乃是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又岂是尔等卑贱之身可以羞辱的?
今天尔等想搜我的屋子,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个女狱卒嘻嘻上前笑道,“林姑娘不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们搜姑娘的屋子,也是帮姑娘洗清嫌疑不是?
姑娘身份再清贵,可也担不起窝藏匪盗的罪名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那女狱卒不敢置信地捂嘴看向林黛玉,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伸手就敢打人!
她尚未反应过来,啪地一声,林黛玉又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冷声嗤笑,“卑贱之身也敢跟我口出污言秽语!
你今天若是给本姑娘磕头赔罪便罢,若是不肯,等我大哥哥回来,你就等着家破人亡,横尸荒野!”
女狱卒只是临时被拉来查检的,她见识眼光都有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来找什么人,甚至都不知道虞信受伤遇险的事。
可虞信那灼人的美貌和与美貌截然相反的狠毒、睚眦必报,她却是和京城每个人一般,如雷贯耳——
她膝盖发软,正要往下跪,一道粗哑的男声冷声响起,“虞指挥使连尸体都喂了松花江的鱼了,倒是还能叫林大人和林姑娘扯着旗子吓唬人!
来人,给我搜!本官倒要瞧瞧虞指挥使能不能本事通天到诈尸回来给林家做主!”
那女狱卒一看靠山来了,也不跪了,忙小跑着躲到了蔡虎身后。
林如海又惊又怒,猛地回头喝道,“蔡大人!你岂可不告而入!”
明明他们刚刚已经说妥了,只叫几个女狱卒进来搜,所有男子一律不得入内!
蔡虎冷笑,“林大人,令爱不配合我们五城兵马司办案,这可怪不得本官不守信”。
林如海一时语塞,林黛玉冷笑,“原来是东城兵马司都指挥蔡大人,怪不得敢如此行事了。
只不知道宫中的蔡娘娘知不知道蔡大人在宫外敢如此逼迫当朝一品官员了?”
虞信平时没事喜欢和薛宝宝说朝中官员人事,林黛玉只要在薛家,几乎和薛宝宝形影不离,自然也听了不少。
知道这位蔡虎蔡大人乃是当朝最受宠的蔡贵妃同胞兄弟,因着姐姐的恩宠,加上自己也有些功夫在身,坐上了西城兵马司的都指挥。
蔡虎面皮微抽,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娇滴滴的大家千金。
他的官衔姓氏可能是林如海刚刚遣人通报时说的,但能将他和宫中的贵妃娘娘联系在一起,还精准地知道他姐姐绝不会许他在宫外如此放肆,就不是一般的大家千金能知晓的了。
“所谓文不与武斗,蔡都指挥,你今天若是侍强来搜我的院子倒也简单。
但搜过后,我便要进宫好好与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说一说蔡大人在西郊牛家村的所作所为了”。
蔡虎一双牛眼猛地瞪大,怎么可能?
他明明已经扫清了尾巴,怎么可能会有外人知道?更何况一个深闺大小姐?
定是虞信!
蔡虎很快就想通了关节,恨得咬牙切齿,锦衣卫那一群疯子!
虞信上台后更是疯上加疯!
那么机密的事,他竟然也能查到!这京城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蔡虎一双牛眼死死盯着林黛玉,仿佛要在她脸上找出心虚、恐惧、害怕的痕迹,好叫他找出破绽,拿捏住她!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派淡然的冷静,甚至于他对峙到现在,这位闺秀脸上都没有多余的激动、生气的模样!
这才是真正的世代书香、五世列侯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么?
蔡虎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姐姐常和他说的话,“……我们家虽则承皇上恩宠,在京中人人谦让三分。
但与那些个真正的达官显贵、世代侯爵是没办法比的。
你在外行事万勿谦虚谨慎,京中有的是看似无权无势,但根本惹不起的人……”
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位娇娇弱弱,一阵风就能吹跑的林姑娘就是他惹不起的人,如果真是一般的匪盗,他肯定就直接赔罪走了。
但——
蔡虎想到上头的命令,硬着头皮开口,“林姑娘,蔡某也知道女儿家颜面金贵,不是万不得已,我等也万万不敢搜姑娘的院子。
只是匪盗横行,我等也是皇命在身,亦是恐林大人和林姑娘有危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林大人和林姑娘恕罪”。
语气却是软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