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圣上都很久没这样笑过,养心殿的奴才们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可不就怕惹了圣上不快吗。
傅辰这会儿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命保住了,皇帝没再提处理掉他们的事。
对这种昏君,只有比他更无耻更不要脸才行。
捡回了一条命的傅辰,在随着其他离开时,神使鬼差的回头看向失去母亲庇护的邵华池,他想扶起丽妃,却被一旁侍卫阻止,对皇子也不见得多礼貌,显然也是明白丽妃母子是很难翻身了。
对丽妃的处置皇帝始终没有改口。
其实,出了这种事,真假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也许是察觉到视线,倏地,邵华池那如鬼的容貌转向傅辰,然后打了个口型。
说邵华池是人鬼,不无道理,那因为畸形的半边脸和长期带面具捂出来的发皱烂皮结合在一块儿,说他是鬼都是轻的。
但上辈子再恶心的都见过,傅辰还算镇定,真正让他奇的是邵华池边呕了血,还边给他做口型,说了句什么。
仔细一辨,是:今日亥时,清风宫外。
亥时,大约是晚上九点后,而清风宫就在冷宫旁,是座废弃宫殿。
傅辰眼底暗沉,乖顺的垂下视线,邵华池的意思,他看明白了。
只是,不打算理会。
朝夕不保的人,不可能将自己拴在一根腐朽的烂木上。
——晋.江.独.家.发.表——
出了宫门看到的便是李祥英,李太监是个阴邪的主儿,太监本就是没了嘴的茶壶,无根之人多半性子不会多宽宏大量。
他见傅辰等人居然活着出来,掩不住脸上的惊诧,显然是没想到这地步都有这气运儿。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傅辰发现李祥英身上已经没了那股子呛鼻味,应是为了迎接皇帝而特地洗去的。
李祥英戏谑地盯着陈作仁等人的裤裆部位,那嘲讽含义不言而喻,却无人敢顶嘴,掌事太监对底下小太监来说就是天王老子,要罚他们只是一句话的事。
傅辰忙拉住要冲上前的陈作仁,别看陈作仁瘦矮,劲头却不小,傅辰差点没拉住要被挣脱了去。
“今儿个又是好天气。小的们,随杂家去内务府。”李祥英看着在宫殿上升起的朝阳,说道。居然重拿轻放,好似忘了之前的过节。
还未走远,就转身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像小犬似得陈作仁笑道:“看来慕睿达没好好教你规矩,少不得要本公公代劳了。”
慕睿达是管傅辰等人的掌事太监,也是他们的“师傅”,若得了脸的,还能喊一声干爹,平日里对他们还算宽和。
本就经过皇帝那儿的惊吓,又是李祥英那一通话儿,一群人都显得很安静。
因着身上的骚味,都不想在外逗留,赶紧赶慢的回去。
卧榻处已经换上了簟子,也预示着夏季即将来临,一个季度有两套替换衣服供换洗,今日里这套是不能用了,有的能换的都换了,不能换的也只能用点水搓洗下就湿的套上了。
傅辰端了水盆,替他们整合,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效率很高。
等全部换好,劫后余生的紧张感总算缓了下来,所有人好像这会儿才从那恍惚中出来,意识到自己还有命在。
忽然一个长得高大的太监来到傅辰面前。
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这是作甚!”傅辰端着换洗好的盆子正要出去,差点儿把污水晃出去。
“辰子,我王富贵好歹也是念过书的,知道礼义廉耻、知恩图报的道理,今天我这命是你救的,受我一拜!”王富贵年纪是这里最大的,二十有三,当了五年太监。以前是个商户,早年考过乡试,是个童生,可惜花了大把银子也没中秀才,天生也不是读书的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个武夫。后来犯了事儿,为了躲避重责就净了身进来,在他们这群小太监里,向来以老大自居。
而跟着王富贵身后的,就是那群以他为首的小太监,“都起来!我是为了自个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看着他们眼中的真诚感激,毫不作伪,这是宫里少有的光明和希望,给了他宛若冰窖的心丝丝温暖。
傅辰鼻头有些发酸,捂了一把脸,将那些脆弱的情绪掩了去,愠声道:“都他妈给我起来,磕出味道来啦!”
众人笑着起来,一时间室内气氛比外边的阳光还灿烂。
“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辰子吐脏话!”王富贵说笑着起来,打了傅辰一拳头。
傅辰也哭笑不得回了一拳,以示情谊。
“吐出来的字眼还挺好听的,要不说是‘相公’,辰子看上去就像是个书生。”
“可不是,辰子你咋知道那么多?”有小太监围着傅辰问道,对他一下子报出那么多他们许多听都没听过的药材感到很惊奇。
“忽悠。”可不是忽悠吗,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身边的人不忽悠个几句的。
“忽悠,这是啥意思?”
傅辰一愣,对了,这时代还没什么网络用语。
“辰子,知道我最喜欢你啥子吗?”王富贵忽然认真看向傅辰。
“啥子?”傅辰也学着他的方言回道。
“你是个好人,实在,不整虚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词来夸他的,他以前听到最多的评价就是瘟神,天才,克妻克子。
至少,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几人整理好行头,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就碰到了站在槛边的掌事太监慕睿达。
慕睿达年纪三十上下,长相平凡无奇,肤色偏黄,整日里板着脸,用以前陈作仁说的,就是像谁都欠他百八十两银子。
瞬间这队伍没了笑声,恭敬道:“师傅。”
一个个等着训示,规规矩矩地站那儿。
“傅辰,下了差来伺候。”
这伺候指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端茶送水,伺候沐浴,束发剪指甲等等细碎的伙计,将慕掌事送上床榻才算完了事。
基本每个掌事太监都需要这么个专门伺候的人,一般是得了脸认作“儿子”的小太监才有这个权利,这种活傅辰他们就是想干,也是没的干的,这是明晃晃的抢饭碗,要被那得脸的小太监使绊子的。
慕睿达的干儿子叫叶辛,是个爱撒气,嘴特甜的。
傅辰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点名他,但也不好问,慕睿达可从来不是好说话的。
“好的,师傅。”
随后,慕睿达便离开了。
只字未提他们晚上在未央殿的事,不知是没得消息,还是不需要惩罚他们,傅辰想到李祥英最后的那话,总觉得这事不会轻易这么揭过的。
几人来到监栏院外长廊边的茶水屋,这是他们早起用饭的地方,这会儿一张八仙桌上已放了一大盆粥和小菜了,还有些包子和小食,宫里头的饭食并不差,像他们吃的是大锅饭,若是有品级的太监宫女更好。
“那老混球,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爬了几十年了还只是个掌事,等我以后得了势定要把他……”陈作仁狠狠咬了口包子,像是咬着李祥英,嘴巴塞得鼓鼓的,看着古灵精怪。
“仁子,慎言。”傅辰开口,又望了望外边。
意思不言而喻,人多口杂,被听了去责罚,若是严重点的,可就是丢了命。
本朝流行一句话,“够不够,二千八”,指的并不是世人皆以为的宫女数量,而是太监的总量在这个数上下,听说前朝过了九千,本朝太宗皇帝给放归了大部分。
而那么多太监,少一两个,甚至几十个,都激不起半点浪花。
陈作仁睁大眼睛还有些不服,却也不说话了。
“辰子,今晚你小心伺候着。”轮着吃完后,王富贵提醒道。
“得,我会注意的。”他明白王富贵的意思,谨防叶辛使绊子。
就是他没心思争宠,但人可不这么想。
傅辰只吃了六分饱,不是他不想吃饱,而是不成文的规矩,吃多了要出恭,若刚巧遇到事儿就是桩麻烦。
而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麻烦。
出门遇到了刻意在监栏院门外候着的梅姑姑梅珏和她手下的宫女小央,傅辰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梅姑姑的时候,就惊叹过她的容貌,气质柔中带刚,与丽妃相比也不枉多让了。更难得的是姑姑里少有的不严厉,不动辄打骂教训的,对待底下宫女很是爱护。
这些年他也看出来了,这梅姑姑是指望着出宫寻亲的,刻意在平日里将自己弄得平凡无奇,不然以她的容貌可能早就被色.欲熏心的皇帝给要了去了,哪里还会在小小的姑姑所里待到如今。
“梅姑姑,您怎么来了?”傅辰迎了上去。
“还不是小央,哭了一宿,我是被磨得没法了。”梅姑姑指着身边缩着的小宫女,“今日正好要去尚服局经过这儿便顺路来问问,听说你们昨晚在圣上跟前差点掉脑袋?”
果然,傅辰看着小央两个眼眶像是核桃似得,想来是担心了一夜。小央是王富贵没进宫前定下的妻子,后来犯了事儿,在死亡和净身中王富贵毅然选择活下来,小央也是个痴情的,居然就追了过来,用王富贵的话说,就是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央,没事儿,我们都很好,富贵刚去上差,圣上宽和大量,自是不会罚我们的。”小央也有十八了,比傅辰大了不少,但在傅辰看来,却像小妹妹似得。
小央红着脸,道谢,即使来了宫里那么久,这个小姑娘还是很拘谨。
挥别他们,傅辰一路迎着初晨走向目的地,他的工作是扫掖亭湖周围的区域,包括三座宫殿和湖边走道。
掖亭湖风景很好,荷叶翩翩,湖中央还坐落着湖心亭,亭中矗立着的是晋太宗的青铜雕像,而他每天都要把这雕像擦一遍又一遍。
正在他擦雕像那双怒目而威的眼睛时,听到身后湖里噗通的声音。
像是什么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