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
解缙端着茶碗,吹着热气。
杨士奇翻看着奏折,时不时皱下眉头。
夏元吉哀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两步:“我说两位,你们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为何不拦着皇上?”
解缙滋溜了一口茶水,舒坦地闭上眼:“夏尚书,我们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可难道皇上就不清楚吗?”
夏元吉心头一动,看着镇定自若的解缙与杨士奇,终于明白过来。
结果谁都清楚,只是——皇上需要这样的结果!
夏元吉左右看了看,见无其他人,至解缙、杨士奇近前,低声问:“事到如今,你们还是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解缙闭嘴不言。
杨士奇看着夏元吉,拿出一份奏折,指了指其中一句话:“夏尚书,你看看铁面周志新的奏折,这里可是写着:福建偶有商人勾结官吏,浑水摸鱼,荼毒百姓,这浑水摸鱼四个字,用得好啊……”
夏元吉深深看着杨士奇,语气微变:“浑水摸鱼——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这鱼,是什么鱼。”
杨士奇没说话,只是朝上翻了翻眼皮。
夏元吉悚然,什么都没说,行礼离开值房。
解缙目送夏元吉离开,对杨士奇忧虑地说:“可以肯定,暗处的人能量非同小可。奉天殿烧了,皇上很是平静,现如今金川门粮仓烧了,上百万石粮食没了,皇上依旧平静,你可想过没有,下一把火会烧到哪里?”
杨士奇将奏折搁在一旁,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事不过三,第三把火很可能是最后一把火。再说了,打草惊蛇这种事,蠢货才会一而再,再而三。”
解缙笑出声来:“你说他们是蠢货?”
“若不然?”
杨士奇认真地看着解缙。
解缙收敛了笑意,重重点头:“没错,他们是蠢货!原本是阴谋,可现在朝臣之中有几个看不出问题的?即使是工部的人,也都感觉到了不同寻常,黄福现在三天两头往船厂跑,甚至还在船厂里建了什么巡查班,十二个时辰轮番巡视。”
杨士奇平和地摇了摇头:“但凡有些智慧的官员,都会感觉到问题不同寻常。不说这突兀而来的战事,就是这金陵城中诡异不安的气息,也足够人警惕了。阴谋几成阳谋,也不怪皇上想要借其势而为之。有些消息,倒是令人越发不安起来。”
“你是说哪个消息?”
解缙凝眸。
杨士奇笑了笑:“你不会没听到吧,因为朝廷意欲控制田产数目,许多大户、士绅聚集金陵,似有图谋。目前三山门、江东门、聚宝门、通济门等之外,可都分布着数以百计的大户,其中又以浙江、江西为主,还有消息说一些商人也参与其中。”
解缙还以为是什么消息,不以为然:“此事应天府早就告知过,皇上将事交给了安全局盘查。只不过,你不会以为他们才是闹事的元凶吧?”
杨士奇摇了摇头:“元凶不可能,但帮凶少不了。两把大火啊,也该烧出个真相来了。”
解缙沉吟良久,开口道:“金川门外一把大火,会不会让皇上北巡时间推迟?”
杨士奇凝眸,看着解缙,两人对视着,似乎都看穿了心中所想,然后埋头处理起奏折来,再没说什么。
很显然,北巡是朱允炆出的招,金川门粮仓着火是对方的招。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金陵城内,消息满天飞。
甲:金川门外的粮食被烧了百万石,损失惨重。
乙:金川门外的粮食被烧了八成,已经没剩下多少粮食了。
丙:金川门外的粮食都被烧光了,一粒粮食都没剩下,库丞吕九章都跳了火海。
丁:金陵断粮了,都快去买粮。
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离奇。
就在人心惶惶不安时,户部官员站了出来,喊了声:金陵粮食储备充足,都不要慌,不需要抢购粮食。
随后有人打探到消息:
金陵粮食储备只够十日,十日之后若无大批粮食涌入金陵,将会有人饿死。
也不知道消息怎么传的,金川门外粮仓着火的第二天,就有消息说有人因买不到粮饿死街头,有人看到官府收尸了。
应天府确实收尸了,只不过死的人并非是因为饿死,而是因为从秦淮红楼里出来身体太虚,摇摇晃晃结果掉到河里淹死了。
但许多人不管真相,疯狂去抢粮食。
粮行的粮价随之疯涨,原本一贯钱两石三斗米,转眼之间,一贯钱竟只能买一石八斗米,随后不久就成了一石,至傍晚时,许多粮铺、粮行纷纷打烊。
买不到粮食的人火急火燎,怨声载道。
大城的危机,就在于粮食,粮食供应不上,再大的城池顷刻之间就变得虚弱。
饥荒的消息开始传播起来。
一个个隐藏在暗处的脑袋冒了出来,开始了造谣、传谣。
江东门外的秦淮河上,一艘船停泊在岸边,刘长阁躺在船尾,拿帷帽遮住口鼻,一双眼看着夜空。
船猛地摇晃了下,随后传来脚步声。
庞焕带着帷帽,看着平静的刘长阁:“刚刚收到消息,李景隆正在联络李文忠的旧部,一些退了的老军士,尤其是被新军之策踢出去的那些军士,已经有些人蠢蠢欲动了,不过数量并不多,据目前来看,只有五十余。”
“李景隆,他不把自己玩死不罢休是吧?”
刘长阁拿起帷帽,当作扇子扇风。
庞焕也有些难以相信:“按理说,曹国公府已经没了,他也已经成了乞讨之人,没有任何道理再图谋造反,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无法理解。”
刘长阁盘坐起来,淡淡地说:“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李景隆已经跌落到了深渊,有人愿意拉他一把,别管这个人是什么目的,他都会搏一次。无外乎是死,可他现在的处境和死有什么区别。几十个人,着实不成气候,最棘手的还是代王府啊。”
庞焕重重点头:“代王府内部也有了新的情报。”
“说。”
刘长阁目光锐利。
庞焕沉声,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的图纸:“代王正在抓紧行动,通过运煤船不断调动兵力进入金陵,人手的数量不少,就情报掌握的便有三千之多,是否隐藏有更多,尚在调查之中,这是已经查明的据点。”
刘长阁打开看了看,微微点头:“代王这一次的动作着实有些大,只是庞焕,你认为代王当真是古今吗?”
庞焕凝眸,皱眉道:“从目前来看,金陵风云的背后是代王朱桂。但从十余年的斗争来看,代王根本没有能力布置种种棋局,更没有能力操控如此庞大的力量。若他当真有这个本领,也不会等至今时今日。所以,代王很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明面上的傀儡。”
刘长阁面色凝重:“你所言没错,代王性情有缺陷,能力也不足,为人高傲,仗势欺人,缺乏城府,这种人若是古今,那他早就暴露了,也不至与安全局缠斗至今。我们隐在暗处,为的就是找到暗处的人!”
庞焕犹豫了下,说:“其实我们手中还有一些颗棋子,只是有些冒险。”
刘长阁看向庞焕。
庞焕轻声道:“白莲沫儿、白依依。”
刘长阁皱眉。
沫儿是白莲教最大的背叛,她的背叛连带着古今损失了一大批阴兵与势力。白依依的背叛,同样让古今的势力折损严重,尤其是白依依掌握了古今势力的令牌秘密,让隐在暗处的古今力量折损严重。
从这里来看,若是将沫儿、白依依当做诱饵,很可能会刺激古今及古今的部下,让其出手。而安全局则可以借此抓住对方,从而实现破局。
刘长阁仔细想了想,终还是摇了摇头:“就算我们同意,皇上也未必答应。皇上既然答应放过了沫儿与白依依,自然不会让她们涉险,何况沫儿也不在金陵……”
庞焕肃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是生死搏杀,是暗斗最激烈的时候,已经顾不上太多。皇上不答应,只是因为不希望将其作为棋子牺牲。但我们可以说服白依依,让她主动请命,只要她请命而动,相信皇上不会拒绝。”
刘长阁沉默,最终点了头:“这件事你交给丛佩儿去办吧,但需要告诉白依依,此事危险,若不想为,没有人能强迫她。”
庞焕点头。
浑水之中总需要丢一些石子进去试试深浅。
刘长阁拟了一封文书,交人秘密交给隐在城外的侦察兵,经侦察兵直接转知朱允炆。
隐秘的情报线,隐秘的情报人员,在城外不断活动。
而金陵的粮食危机已是愈演愈烈,外地运至金陵的十万石粮食连个水漂都没打,就被抢购一空。而城内许多大户纷纷囤积粮食,一些粮行更是停止了公开售卖,转入暗中发卖。公开售卖不好躲避朝廷,可暗中交易,涨多少价也没人管。
应天府尹向瑶急得嘴上起了三个燎泡,跑到户部找夏元吉哀求再放点粮给百姓,可夏元吉不为所动,只平静地说:“百姓不缺粮,为何要放粮?”